第26章 第26章
两人面对面坐在重席上,李云鸿小心翼翼地掀开傅汐月的衣袖:“木屑扎进皮肉里,必须取出来,会有点疼。”
傅汐月点头。
李云鸿轻轻托起那截白皙的藕臂,另一只手取来银针在烛火上烧了烧,然后依次将木屑一根根挑出。
他的动作很细致,一双澄澈的眼睛专心致志地盯着伤口,手上动作不停,间或抬起头观察傅汐月的脸色。只见少女咬着唇一语不发,神色看起来如常,但额上还是有点点湿腻的汗珠。
因为鲜血凝固了一段时间,李云鸿将木屑挑出来时难免会牵扯到皮肉,傅汐月皱了皱眉,他见状不动声色地放柔了动作。
常年打仗的人,自然对处理伤口十分在行。军营里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不管有多痛,咬咬牙就挺过去了。但姑娘家不一样,李云鸿记得小时候母亲是很怕疼的,不小心被菜刀划破了手指都是一副泫然欲泣的神色,所以他印象里,女孩子似乎都要娇气一些,因此他格外小心,生怕弄疼了她。
傅汐月感慨:“将军似乎很擅长为人包扎,是在军中学的吗?”
李云鸿摇头:“不是,是给我娘包扎时练出来的。”
傅汐月愣了愣:“令堂经常受伤吗?”
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又立刻察觉到有些逾越,李云鸿倒是神色如常:“我母亲出身边陲小户,但因为我父亲疼宠,没吃过什么苦,反倒养得像大户人家的少夫人,十指不沾阳春水,那些伤都是她心血来潮下厨时不小心划伤的,怎么也不长记性。”
他说话间神色十分温柔,傅汐月却有些震惊:“将军家里…平日都是令尊下厨?”
李云鸿说是啊,清淡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小事。傅汐月却觉得不可思议,君子远庖厨,居然有心甘情愿为了妻子走进厨房的丈夫?
她喃喃道:“令尊和令堂的感情一定很好……”
难怪他这么会照顾人,应该是从父亲那里学的吧。
李云鸿含笑点头,他父母虽走得早,但恩爱的样子还是刻进了心里,那份温暖是他踽踽独行的岁月中不多的慰藉。
可是他尚未来得及回味这份温暖,猛地想起庄氏隐晦地提过傅汐月的父亲,于是抬起头怔怔地看向她,果然她脸上还残留着尚未来得及掩饰的落寞。
“抱歉,我失言了……”
傅汐月却说没有,“父母恩爱是好事,这有什么,啊!”
她痛呼一声,原来是动作太大牵扯到手臂,李云鸿连忙定住她,嘴里说着别动,注意力又回到了清理伤口上。
把木屑取出来,再上药包扎,手臂上缠好了绷带,傅汐月抬起来看了看,叹了口气:“多谢。”
李云鸿不明白她为何唉声叹气:“怎么了?”
傅汐月耸耸肩:“将军给人包扎的本领不比卷云阁的医师差,现在想想,好想整座府里只有我对医术一窍不通,愧对少主的身份。”
李云鸿奇道:“我是有些好奇,你为何不学医术?”
傅汐月含糊道:“错过了好时机,一直不得空。”
她和母亲相认时已经成了千机卫的暗探,后来又被调到京城,再加上自己对行医无甚兴趣,这便一直耽搁了下来。
李云鸿默了默,他调查过傅汐月的身世,知道她十五岁才与母亲相认。虽然不清楚之前发生了什么,但看她的表情,似乎那是一段不愿被提及的过往。
不过今天这件事不能不提,他问:“今日杨宅一行有何发现?”
傅汐月将自己听到的事情告诉了他,末了又道:“一切都是为了引我上钩,不过日月教为何认为转轮瞳的拥有者会在上京?”
李云鸿听后并未太惊讶,他顿了顿,说道:“也许他们已经怀疑你了。”
傅汐月不解:“我有转轮瞳的事,只有卷云阁的部分人和你知道,他们怎会怀疑我?”
李云鸿收起纱布和银针,起身回眸,那一眼仿佛要望进她心里。
“你认识傅襄吗?”
傅汐月一愣,那转瞬即逝的惊愕在他眼前划过。
片刻之后,她绷直的身子缓缓放松下来,低声道:“认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李云鸿垂下眼:“我查阅卷宗,日月教在二十年前曾在安南发现了金瞳草。”
傅汐月睁大了眼睛:“不可能,那些卷宗我也看过,日月教十年前才成立,又起势于淮北,如何会出现在二十年前的安南?”
李云鸿摇头:“因为它二十年前并不叫日月教,它的前身是安南的门派之一——云尧宫。”
傅汐月手一抖,堪堪要掀翻面前的烛火,被李云鸿稳住了烛台。
她父亲曾经是云尧宫的外门弟子,资质平平不受青睐,当年云尧被百毒寨屠杀,傅襄彼时已背叛宗门逃了出来,因而幸免于难。
“云尧宫的幸存者远走淮北,历经十年休养生息后改头换面,成立了日月教。我知云尧宫有一秘宝名曰金瞳草,宗门被灭当年被一外门子弟偷了出来,应该就是傅襄。”
他将吹灭的烛火重新点燃,火光拢在少女的眉眼间,照亮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怆。
“若我没猜错,傅襄就是令尊吧?”
傅汐月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缓缓低下头,将侧脸隐匿在黑暗里,一只手捂住受伤的手臂,淡淡道:“没错。但是这些记录卷宗上都没有,你是如何得知的?”
她暗暗心惊,方裘掘地三尺想要挖出她的身世都屡屡碰壁,为什么李云鸿知道得一清二楚?
李云鸿轻声道:“二十年前护国公经略安南,趁安南大乱之际暗中安插势力,后来师父致仕,这些人就听命于我,所以我知道一些当年的事。”
他看了看傅汐月冷肃的眉眼,眨眼的功夫,已不见半点悲伤和震怒,便知道她开始无声筑立起防备的心墙,于是笑了笑:“我说了这些,你不会要杀我灭口吧?”
傅汐月摇头:“你也把你的秘密告诉了我,我们扯平了。”
但是防备的姿态没有丝毫消退,李云鸿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正要说点什么,却听傅汐月继续说道:“将军的意思是,傅襄突然失踪,而我出身安南,姓傅且过往成谜,所以日月教疑心金瞳草在我身上?”
她拿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李云鸿只得顺着点头:“正是。”
“可我又不能坐等他们来引我就范,那时孩子们必然已经接受了神兽血脉,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她神情变得苦恼,“有什么法子可以提前找到他们的据点呢?”
李云鸿沉默片刻:“或许可以叫宋雒一试。”
傅汐月疑惑:“怎么说?”
李云鸿道:“让宋雒假意答应候机交出妹妹,我们埋伏在他们预定碰头的地点,届时跟踪他,直捣日月教老巢。”
这个办法傅汐月也想到了,但她觉得不妥:“宋荷身患肺痨,不能出面。”
李云鸿笑笑:“谁说一定要是真的宋荷了?”
傅汐月一头雾水,只听李云鸿淡淡说了声“出来吧”,隔壁卧房里竟传出一阵震动的声音,不一会儿一行人鱼贯而出,眨眼的功夫耳房里便拥挤了起来。
为首的四个人傅汐月见过,是那一日埋伏在巷口准备伏击楚轻澜的人手的。
她目瞪口呆:“你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展黎咧嘴一笑:“姑娘好久不见,我们在地底下呆了好久啦,就等公子示下呢。”
展辕也觉得这是个趁机套近乎的好机会,丝毫意识不到自己在火上浇油:“我和大哥有腾蛇血脉,会穿墙凿洞,卷云阁地下已经被我们挖遍啦,当初您为公子治病,还是我们把您给送回去的呢!”
傅汐月脸色顿时黑似锅底:“我的卧房下面,也被你们挖穿了?!”
李云鸿顿觉大事不妙,立刻喝止了他们,感受到身旁有两道火热的视线在身上灼烧,他扭过头,讪笑两声:“他们是我的下属,都是神兽后裔,一直在暗中听我差遣,你们应该见过了。”
见过倒是见过,就是没想到彼此之间原来关系这么“近”,家都被挖穿了!
傅汐月脸上顿时羞愤难当,亏她还是做暗探的,竟然丝毫没有察觉。李云鸿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好心安慰道:“你不必气馁,毕竟这世上没几个人会悄无声息地在地里挖洞还不为人知,不曾察觉实在是人之常情。”
好嘛,不提还好,居然明晃晃地指出来了!李云鸿不知道哪里又说错话了,傅汐月小脸涨得通红,仿佛跳起来就要暴走。还是展白知情识趣,见缝插针提醒道:“公子与姑娘可是有事要吩咐?”
傅汐月想起正事要紧,这才忍住怒气瞪了李云鸿一眼,李云鸿冷不防得了个美人瞥,竟在这严肃的时刻心头微动。他立刻稳住心神,轻咳两声,对其中一女子说道:“梅姨,让紫莲过来给姑娘瞧瞧。”
梅姨是个看起来同蓝沁一般大的女子,衣着朴素,相貌温和。她微微一笑,从身后牵出个模样六七岁的小姑娘,扎着两股高高的马尾辫,生了一双顾盼生辉的大眼睛,脸颊肉嘟嘟的仿佛能滴出水来。她不怕生,一蹦三跳地来到傅汐月面前,牵住了她的袖子:“大姐姐,你长得好美呀!”
傅汐月被这突如其来的夸赞弄得不要意思,叫紫莲的小姑娘一直晃着她,李云鸿怕牵动傅汐月的伤口,出声道:“紫莲,姑娘累了,不要恼她。”
这话说得,好像她脾气多暴躁似的。傅汐月一向不喜欢小孩子,却觉得眼前这个活活泼泼的小丫头十分可爱,竟是破天荒摸了摸她的头:“告诉姐姐,这些大哥哥们还做过什么坏事呀?”
展黎见她一副作势要认真思考的样子,顿时慌了神,结果紫莲双手一叉腰,邀功似地说道:“展黎大哥哥说姑娘是母夜叉,霸占着公子不肯还给他们,还说一定要找机会跟大姐姐一决高下!”
“…………”
这下连李云鸿都不可思议地看过来,展黎还说过这等虎狼之词?!
傅汐月露出端庄得体的微笑,温柔地看向展黎:“哦?我何时霸占着你们家公子不放了?”
展白一看局势要失控,立即道:“姑娘恕罪!那时我们有眼无珠,以为姑娘要对公子不利,一时情切,这才口不择言……”
展黎反应过来,抹了把汗,附和道:“就是就是,公子已经训过我们了,姑娘不要生气!是我们家公子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李云鸿:“……?”
展白三人绝望地扶额,傅汐月扑哧一声笑出来,认错连带着主子也一起骂,普天之下居然还有这样的人,看在他们能逗她一笑的份上,傅汐月决定不计较了。
她跃跃欲试地摸了摸紫莲肉嘟嘟的脸蛋,紫莲觉得这是大姐姐愿意同她亲近,连带着笑容也明朗了好几分。傅汐月被她感染,阴郁的心情消散了不少,这会儿也想明白李云鸿的意图了:“你是打算让她假扮宋荷?”
她笑得停不下来,扭过头看李云鸿,却见他正望着自己失神,奇怪道:“我猜得不对?”
李云鸿立刻找回魂来,定了定神,说道:“没错,而且你不必担心会有危险,紫莲是麒麟后裔,关键时刻可化解危机。”
傅汐月啧啧称奇,没想到这丫头是麒麟兽的后裔:“如此甚好,接下来只要宋雒肯帮忙就万事俱备了。”
李云鸿颔首:“我同你一起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