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傅汐月醒来时，是在自己的闺房。
右边的胳膊还有些酥麻，她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肩。
难得一夜好眠，若是换做寻常，他们这些千机卫夜里都不敢睡得太死，上至指挥使下至司狱，入睡时心里都绷着根弦，上头指令一下，睁开眼提上剑就得走，因此睡觉对她来说是件奢侈的事。
小芸端着脸盆进来，傅汐月端起盐汤漱口，又接过她拧好的热毛巾擦脸，嘴里不忘问道：“我昨夜怎么回来的？”
小芸茫然：“不是您自己走回来的吗？”
傅汐月把毛巾从脸上拿下来，神情古怪：“我怎么不记得……”
小芸奇道：“昨夜您让奴婢们下去歇息，之后便没人再进李将军的屋子了。奴婢夜里不放心，来看看您在不在，发现小姐已经歇下了。”
那可能确实如此吧，傅汐月决定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只要不是和李云鸿共处一室度过了一晚就成。
“他怎么样了？”
小芸答道：“已经无碍了，还是小姐有法子，昨晚上烧得那样厉害，今天早上便大安了，这会儿还在院子里练功呢。”
傅汐月挑挑眉，虽然她能理解一身武艺失而复得的喜悦，但这么着急施展，莫不是再酝酿着什么？
她洗漱穿戴完毕，打开门迎接晨光，映入眼帘的便是青年在庭院中快意舞剑的身影。
不愧是功夫精纯的练家子，傅汐月拿出了追踪敌人的观察力，视线在那翩然的身姿上游走，看来他的龙脉恢复得很好，一招一式行云流水。
傅汐月以为武将玩弄起刀剑来都是凶悍狂放的，但李云鸿显然不是，他的动作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随意之感，细看之下又处处透着精妙的力道，并且循序渐进，颇有章法。她甚至能想象出李云鸿不费吹灰之力斩下对手头颅的样子，光那副信手拈来的从容姿态就不是资质平庸之辈可以企及的。
“铛——”最后一剑挥出，剑风所掠之处，草木随之倾斜，阳光洒在剑刃上，泛出雪亮的银辉。
李云鸿的封号不愧是“天狼”，这最后一剑爆发出了风卷残云的气势，所有的狠戾都压在了这一招上，温顺的狼揭下了面具，嗜杀的本性毕露无疑。
傅汐月拍了拍手，李云鸿收剑入鞘，回身见紫衣的少女站在屋檐下，眸中没有他熟悉的试探，反而饱含着欣喜。
他暗暗冷笑，垂着眼遥遥向傅汐月作揖：“听闻昨夜是傅同知救了在下一命，某感激不尽。”
傅汐月照旧笑眯眯看着他：“将军要怎么谢我？”
李云鸿抽了抽嘴角，傅汐月不等他回答，径自说：“不如就以身相许吧！”
果然和他想得一样。
李云鸿按捺下想要一剑戳死她的冲动，温和地笑了笑：“在下官途已绝，只怕会拖累傅同知。”
“李将军这就多虑了，”傅汐月幽幽走到他身前，从怀里掏出手帕替他擦了擦额角的汗，她的手隔着布料抚上他的脸颊，李云鸿心里一抖，没来由地想到昨夜傅汐月的脸蹭在自己的手上。
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傅汐月笑着说：“我有手有脚，可以自力更生，又是吃官粮的朝官，一个人就可以活得很好，甚至多养一人也绰绰有余，你怎么会成为我的拖累呢。”
傅汐月承认她是有一些故意让李云鸿难堪的心思，就是要恶心他，自己的名声是被这个人毁的，她很想知道，如果逼李云鸿娶一个不贞不洁的女子为妻，他会是什么反应？
李云鸿扫了她一眼，现在的傅汐月在他眼中就是一个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女人，满嘴谎言毫无真诚，自然也不会上套：“傅同知是女中豪杰，应当不缺姻缘，何必在李某身上浪费时间。”
傅汐月窥见他眼中浓重的防备，自嘲一笑。
他果然也是介意的。
小芸在木廊另一头望着，她咂摸出了一丝规律，小姐和李将军相处时很奇怪，明明两个人都在笑，却总是有寒意缠绕在他们周身，若是不听他们的谈话，远远看着就像两个奸猾狡诈之徒在互相挑衅。
傅汐月轻轻一哂，越过李云鸿朝前走，不忘扔下一句叮嘱：“将军还是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身子刚刚恢复，不宜调动内力。不过既然眼睛好了，闲不住的话，就绣绣花打发时间吧。”
李云鸿面色一沉，这是在讽刺他不能上战场，只配绣花吗！
日头逐渐高升，今日早朝结束，傅汐月随众大臣从宣政殿退出来，她边走边盯着地上光滑的石砖，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真是奇怪，睡得少的时候不觉得困，好不容易睡足了一觉，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又想回家找床了。
沙匪将矛头对准西北，那里战事焦灼，早朝上众人对形势各抒己见，她只沉默地听着，把每个人的立场在心中捋了一遍，很快便分出两大阵营。
一方建议从西域引进火铳技术，同沙匪死战到底；另一方则认为可以从安南征召武林高手深入大漠，出奇制胜。
前者是以兵部尚书姚光为首的官僚，后者则是以方裘和楚轻澜为代表的千机卫。
显然安南派提出的办法更节省财力，但对此不安者大有人在。
二十年前安南十八派与朝廷军队打得难舍难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整个江湖逐往安南，时至今日，在这些官僚眼中，安南依然是叶霁的不安定因素，让他们跨越千里插手西北战事，恐将成为他们回归中原的契机。
面对众人的质疑，楚轻澜有条不紊地陈述己见：“臣镇守安南七年，可以向陛下和诸位担保，安南已然民心归顺。退一万步讲，北方战火燃起多年，十八派若想踏足中原，恐怕早已插手，何故要等朝廷刻意征召？”
他说得不无道理，一些没见过硝烟弥漫的文官有些动摇，姚光则反驳道：“楚同知此言差矣，安南这些年没有大动作，依微臣看来应当是在养精蓄锐，陛下可还记得先帝时期他们究竟有多冥顽不灵？朝廷足足动用十万兵力才将其镇压，十八派亦损失惨重，恐怕不会心甘情愿助阵西北。”
话音一落，众人的视线纷纷集中在楚轻澜和傅汐月身上。
整个宣政殿里只有他们二人出身安南，姚光当面讲出这样的话，不仅是对楚轻澜明晃晃的不信任，还把傅汐月也牵涉其中。
隆宣帝颇感头疼，对他而言，江山稳固是最重要的，解决沙匪是当务之急，但焉知十八派会不会趁机复起？所以他还是倾向西域派的提议，恰好馥琅国请求联姻，他觉得这是一个引进火铳的契机，既然路已经铺好了，何不顺势而为？
只是眼下他不得不重用楚轻澜，因此不好当面驳斥他的提议，只得迂回说此事再议，便宣布了散朝。
“傅同知。”
傅汐月回头，正是楚轻澜在唤她。
他还是那副温文浅笑的模样，说来也怪，同样是出身安南，即便在朝堂蹉跎了几年，傅汐月骨子里还是有一股江湖人的不羁，但在楚轻澜身上却不见一丝一毫江湖儿女的影子，他像生来就长在书香门第的贵公子，发冠戴得一丝不苟，衣袖间拢着淡淡的墨香。
“楚同知有何事？”
楚轻澜拱了拱手，和声问：“在下送给李将军的药材，不知疗效如何？”
原来是为这事。傅汐月知道楚轻澜这样的人一旦开口便绝不会说废话，她思考着他的用意，回答道：“尚未来得及用，楚同知这样问，是那株灵芝有何特别之处？”
楚轻澜抿嘴一笑：“不瞒傅同知，那是我从安南老友处得到的稀世珍品，据说是用万花水滋养而成，效果非同一般。说来我也想见识一番这万花水泡出来的灵芝有何威力，故而有此一问。”
“原来如此，”傅汐月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万花水是稀罕物，我常听母亲说此物难得，既如此，还真得让李将军试一试了。”
楚轻澜颔首，还不忘嘱咐她：“万花水的功效在灵芝出土后只能维持三十日，算算时间还剩七日功效，傅同知可要趁早。”
“我晓得，多谢楚同知提醒。”傅汐月微笑着拜别楚轻澜，登上回府的马车。
他在给傅汐月设下期限，七日之内必须让李云鸿服下灵芝，否则就是对他的不信任。
傅汐月可以不遵守这个期限，但是李云鸿不能。
一介罪臣胆敢不识好歹，拒绝吃下朝廷重臣送去的补药，这件事情如果传开，李云鸿便又多了一个可以落人口实的把柄。
傅汐月猜不透楚轻澜为什么会对送出去的礼物如此执着，若说他和方裘一条心，那这件事大可让身为千机卫最高首领的方裘来做，以傅汐月上司的名义把药赐下去，这样傅汐月就无法拒绝。但楚轻澜自己赠药，他与傅汐月是平级，那用不用这株灵芝，就有了微妙的意义。
她一时无法辨认楚轻澜的目标是她和李云鸿中的哪一个，回府后便让小芸把灵芝捧去前院让卷云阁的医师们帮忙查验，片刻后她抱着盒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惨白着脸道：“小姐，已经验过了，别的都没有问题，确实是用万花水浸泡的。”
那为何脸色这么差？傅汐月打量着小芸，心里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果然她又说道：“各位前辈们还说，万花水对普通人是大补之物，但对神兽后裔来说是会引起他们体内血脉突变的药引子，李将军吃了会没命的！”
傅汐月两眼一黑，她刚把李云鸿从鬼门关拉回来，难道还要再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