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傅汐月先是回府禀告了母亲,蓝沁虽觉意外,但也认为是在情理之中,又嘱咐道:“可惜时间不巧,我今日需去一趟凉州,归期未定。这里有阁内其他人在,我会安排他们为李云鸿诊治,这段时间府里事宜就靠你打理了。”
傅汐月点点头,卷云阁除了她自己不懂医术,其余人个个都是医中圣手,不愁治不好李云鸿。
蓝沁看着女儿一派淡然的模样,不由有些失落。下个月便是中秋,母女俩不能一同过节,却不见傅汐月有任何惋惜的样子。
大约还是感情不深吧。她叹口气,目送着傅汐月出门。
李云鸿如今算是个伤患,傅汐月乘着马车特意去接一个人,是生平第一次。她坐在车里盯着面前的小火炉,搓手呵了口气。
傅汐月身子骨不错,就是怕冷得厉害。亥月里起便要随身携带着小汤婆,所以秋冬时节,京城繁华一概与她无关,她除了外出执行任务,余下的时间都圈在屋子里取暖。好不容易出一趟门,马车里也必须放着烧得暖热的火炉,帷裳也要由纱帘换成布帘的。
马车行了一阵,半路遇上了被她派出去办事的小芸。
小芸上了马车,低声向傅汐月回禀:“小姐,奴婢去问了候大人,他说要治李云鸿的眼睛不费事,当初他下的毒药药性不猛,只是暂时让他失明,过段时间就会恢复的。”
之所以让小芸跑一趟,是为了弄清李云鸿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如果能得来药方子最好,他们也可直接对症下药,谁知那毒药的效用只能顶一段时日,看来候机虽然想趁机报复李云鸿,但不敢下死手。
傅汐月又问:“那药力能支撑多久?”
小芸摇头:“候大人说是因人而异,要看体质的,少则只管十来天,至多也可三年五载。”
傅汐月一愣,她是个悲观的人,开始悲观地猜测自己去地牢的那天李云鸿的眼睛是不是已经恢复了。
武将的体质啊……被磋磨得那么狠了,依然顽强地活着,可见底子不是寻常人能比的,更何况还有龙脉滋养着。
傅汐月顿时一脑门官司,她不怕李云鸿怨她,这是她应该承受的,傅汐月担心的是李云鸿会把自己供出来,那方裘第一个就要办了她。她知道自己在千机卫待不了多久,但眼下还是需要这个差事来办些事的。
马车平稳地行驶至地牢出口,李云鸿孤零零地迎风而立,身边只有一个狱卒。
出了牢狱后便不算正经的囚犯了,于是狱卒找了件略泛黄的对襟袍给他换上,素白的外裳松松垮垮地披在肩头,宽大的广袖随风飘动,隐约可辨清瘦的身形。
不会风一吹就倒了吧?狱卒有些担心。
李云鸿在牢狱里平静地接了旨,并没有为计划被打乱而生气。
因为已经不能再坏了。
按照原本的设想,他会留在京城,在几方势力中斡旋,让他们互相争斗,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凭借自己在军中的手段,可以收拢人心反客为主。但是赤明军不一样,赤明军与他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而且远在西北无人钳制,他知道此行前去,恐怕连命都捡不回来。
素来能抗风浪的他走到今日竟有些感慨,世道真是瞬息万变,他以为别人走一步算一步,自己走一步算三步,如此步步为营却依然敌不过局势的变化。
不过李云鸿是个神奇的人,他可以在了解局势后瞬息之间做出最正确的判断,他有一种隔绝自己情感的能力,不带任何情绪地做出决断,所以很快便理清了下一步该怎么走——要瞒住自己眼睛恢复的事实。
只要他一天是瞎的,就一天无法上路。
车盖下的帘子被卷起,一位穿着紫纱箭袖袍的少女踩着脚踏落地,衣襟上的狮鹫瞪着一对锋利的兽瞳,看得李云鸿眼睛酸痛。
视线慢慢上移,他猛然一怔,彻骨的寒意自脚底向上蔓延。
她有着美而锐的眉眼,沿着那双灵动的美目向上望去,一对通体莹润的紫玉簪正簪在少女的乌发上,风卷发梢的样子,同他那一日见到的别无二致。
原来是她!
李云脑子里电闪雷鸣,没想到他苦心要寻找的人就在眼前。
广袖下的拳头渐渐紧握,宽大的衣衫遮盖了颤抖的手臂。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太阳底下相见,李云鸿似乎更瘦了一些,毛糙的碎发遮住了半张脸,他的肌肤白得发光,几乎要与那外裳的颜色融为一体,薄薄的嘴唇也不见血色,皴裂着几道沟壑,唯独脖颈上可见青色的血管,让他看起来不至于完全像个雕塑。
傅汐月不解地看着李云鸿眼尾的猩红,担心这是眼睛出了问题的征兆,于是定了定神,朝他比手:“微臣傅汐月,奉圣命请天狼将军前往卷云阁安养,将军请吧。”
夜狼将军是民间对李云鸿的称誉,他受正式册封的封号是“天狼”,傅汐月这么唤他也不错,毕竟朝廷还没有正式褫夺他的封号,如此算是给足了礼遇。
可是李云鸿不会领情,他极慢极慢地绽开一个阴冷的笑,发出的声音像在冰湖里浸泡了千年的冷玉:“有劳姑娘大驾,我乃戴罪之身,担不起您一声‘将军’。”
一旁的小芸和狱卒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这天儿是怎么了,四面无风,哪里来的寒意?
傅汐月也觉得冷,可她没有怪天气,只当是老毛病又犯了。她自觉地忽略了李云鸿的阴阳怪气,侧过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云鸿一动不动,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傅汐月一点也不恼,这才是眼盲的人应该有的反应。
她只是比个手势,又没出声,瞎了的人如何得知她的意思?于是她抿唇一笑:“对不住,我忘了将军眼睛不大好,小芸,扶将军上车。”
“不必,我自己能走。”
李云鸿寒着声音迈出步子,他不想让傅汐月的人碰他,又要装出谨慎的样子向前迈步。傅汐月也不坚持,微笑着说了声“好”,人却悄无声息地挪过去,把脚踏放在李云鸿面前。
小芸愣了愣,小姐这是干什么,李云鸿离马车少说还有一丈远,踩上脚踏也登不了车啊?
李云鸿眼睁睁看着脚踏摆在半步之遥的地方,耳旁传来傅汐月善意的提醒:“马车就在前面,请将军先上脚踏。”
这是在试探么?李云鸿按捺下心中的讥讽,毫不犹豫地踩上去,傅汐月的目光牢牢地黏在那双靴子上,等着他迈出下一步。
周围的人屏息凝神,既是期待,也在恐惧。
马车因为车轮的缘故,车身一般都会建得比较高,即便踩上脚踏,也须迈一大步才能登车。李云鸿是常年在马背上征战的人,极少有机会由着别人牵马,自己坐在车子里,因此他把握不好该迈多高的步子,索性狠提了一口气,果不其然扑了个空,结结实实摔了下来。
他刻意没有捂住自己的头,脸朝地摔向石砖,冠玉般的面庞上顿时破了个大口子,鲜血自额角顺流而下。他这才投手,一只捂着伤口,另一只捂住眼睛,适时地发出几丝抽痛的生气儿。
这一跤摔得太实诚,“咚”地一声巨响,几乎让大地都颤了颤,众人手忙脚乱过去搀扶,又是包扎伤口又是道歉连连,闹哄哄地簇拥着李云鸿上了马车。
小芸欲哭无泪地看向自家小姐,这李云鸿看起来那么瘦弱,他那骨头架子就像临时搭上去的,好像轻轻敲一下就会散架,刚刚那一摔可别把哪处关节给摔碎了,这可怎么交代!
谁知傅汐月一点也不慌乱,只是漠然望着李云鸿摔倒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点点血迹,在刺眼的阳光下格外醒目。
狱卒小心翼翼地开口:“傅同知,您看这……”
“是我疏忽了,应该亲自搀扶将军的。”傅汐月对他一笑,“阁下放心,一点小伤而已,卷云阁治得起。”
狱卒讪讪应了,傅汐月携小芸头也不回地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车内被暖炉烤地暖烘烘的,傅汐月在外面冻了半天,总算缓了口气。李云鸿在另一端沉默地坐着,额头上缠了纱布,然而好看的人不管怎么折腾也依然是好看的,洁白的纱布覆盖在深邃又清冽的脸上,也成了独有韵致的点缀。
傅汐月冲他饱含歉意地微笑,即便那笑他也可能看不见:“将军莫怪,今日这马不知怎么了,见您要登车竟突然跑出去一丈开外,下回我看着他,保管不出意外。”
这睁眼说瞎话的本领让李云鸿在心里默默翻了个大白眼,且不说他亲眼看见了马车在什么位置,寻常拉车的马都是经过驯马司驯养,看过无碍了才允许马夫上街拉客,怎么会忽然见了陌生人登车就变了性子。
傅汐月敢这么明晃晃敷衍他,说明还是没完全把她骗过去,以后的日子恐怕少不了试探,他开始盘算自己还有几条命可以被这个女人玩弄。
“不碍事,是我自己逞强。”李云鸿伸手摩挲着膝头,颇有些羞赧,“在下一身伤病,往后要给同知添麻烦了。”
傅汐月这个名字他耳熟,同为朝廷官员,虽然他常年在漠北,回京时也会听闻她的名号,本来对这般女子还有几分欣赏,如今看来不过是表面风光,背地里还是跟方裘一条船上的蚂蚱,不然何必废他武功。
你来试探我,焉知会不会是我反将你一军的筹码呢?
傅汐月听懂了,笑得越发灿烂:“将军说哪里话,治好您是微臣职责所在,您只消放宽了心在寒舍歇着,外面的事我们会帮您处理好的。”
李云鸿顿时警觉,难道傅汐月知道自己还有帮手在京城活动?
他摇头,半是感慨半是玩笑地发出一声叹息:“在下如今一无所有,哪有什么身外事需要处理,傅同知不必费这个麻烦。”
“不麻烦的,将军的事就是我的事。”傅汐月面无表情,嘴里却像调了蜜,李云鸿生生打了个激灵,忍下心中恶寒,挑了另一个话头:“在下这身伤病,不知多久才能治好?”
傅汐月歪头看他:“我不是大夫,也不懂医理。微臣明白将军悬心,想要尽快赴西北查案,我们体谅将军吃了太多苦,必定倾尽我门派之力为您医治,您看可好?”
李云鸿皮笑肉不笑地说:“如此甚好,有劳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