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玄安将军府坐落在京城东街的深处，这里即便是白天也没有多少行人，四周静谧。
深秋亥月，府前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抖落下金黄的叶片，成堆压在在严丝合缝的石砖上，几个长随正拿扫帚清理着落叶。
钟君耀和李云鸿出身不同，李云鸿自幼无父无母，是从边陲小镇走入朝中的平民将军，因此偌大的将军府也只有一位主子；钟君耀家里则是世代簪缨，出了三代武将，是钟鸣鼎食的勋贵望族。
钟家祖父在战场上英年早逝，官至骠骑大将军，妻子胡氏将三个儿子抚养长大，含辛茹苦自不必说，更为人称道的是她治家有方，家风严谨，钟家三代光耀门楣，胡太夫人功不可没。
钟君耀是胡氏长子的唯一一个嫡子，为着孝敬祖母，也循着祖母的偏好把将军府建在僻静的巷子里，这样京城的喧闹嘈杂一点也扰不到老太太的清静。玄安将军府就像珠宝行中遗世独立的皎然明珠，虽然被陈列在角落里，却散发着宁静古朴的光泽。
傅汐月的马车停在门前，立刻有长随跑到车下候着，另一人进门去禀报将军。
她本不喜欢坐马车，这次来见钟君耀也不是走亲戚串门子，无奈太夫人还在府上，自己堂而皇之地翻墙进去，要是让老人家知道了，恐生误会。
于是一本正经地从正门过府，先是把备好的糕点递给长随让他转交给太夫人，再行过抄手游廊来到前厅。
这是她第二次来钟府，每次都要感叹一番这里的景致。胡太夫人的严谨与精致在了府邸修缮上也可窥见一二，刷了桐油的抱柱在日光下泛着暖黄的光，竹帘规整地垂在门上，随风摆动时发出几声轻响。这里的一草一木看起来都有些年头了，但打理得极好，且瞧上去都是些不常见的珍品。
钟君耀坐在前厅的圈椅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手中的紫笋茶。他不好茶，平日里喝的都是熟水，谁知太夫人今早得知傅汐月要来，特特命下人准备了紫笋茶款待着，全因听说她喜欢喝这个。
钟君耀不管这点小事，因此茶盏一碰到嘴边时有些发愣，品出了紫笋茶的味道后才缓过神来，再看周围下人们低头抿嘴笑的模样，大概也知道怎么回事儿了。
他轻轻一笑，也没有找人换掉他盏中的茶，而是细细品着。品了没多久，门上远远走来一个穿着绛紫色箭袖袍的倩影。
傅汐月依旧扎着高高的马尾，白皙的脖颈上系着碧玉吊坠，束腰勾勒出纤细的腰肢，美艳的脸上没有一丝媚相，却在眉眼间流淌着几分难得的英气。
旁的女子若生了这样一副好相貌，必定会费尽心思在打扮上，好让自己大放光彩。傅汐月倒好，从来不知利用自己外貌的长处，没有繁复的点缀和华丽的衣饰，这样反倒有一股纯质的美，让人瞧得真切又觉可贵。
钟君耀自小在京城长大，各色贵女即便不想瞧也被迫看了不少，比起娇憨温软的女孩子，他更欣赏这种利落坦荡的女子，相处起来也更舒服。
但是这样的话是绝对不能讲出来的，他朝傅汐月招了招手，没有世家公子小姐相见的繁文缛节，随意道：“一别十来个月，难得有机会碰面，来尝尝我家祖母为你准备的茶。”
傅汐月道了声谢，在对面落座，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怎料神色一变，捂住嘴狠咳了几嗓子，钟君耀看她咳得小脸通红，心情变得很好，毫不吝啬地放声大笑。
“钟、君、耀！”傅汐月抬起头狠狠瞪他一眼，她恨自己不长记性，明明曾经被捉弄过许多次，一时不察，竟然又被戏弄了。
钟君耀眨眨眼，笑容狡黠。其实若论出身，他也算是位公子哥儿了，只是生在武将世家，没有那份风流浪荡的做派。不过再怎么说也是富贵人家里长大的人，笑的时候眸子里好似撒满星辰，一副不识人间愁滋味的模样，半点看不出沙场峥嵘。
这样的人即便用兵上十分老练，平日里还是有几分少年心性在的。他笑得有一股大仇得报的畅快：“对不住，我原以为这茶里没放盐，方才又使人加了，现在想想，应该是放了两遍，委屈你多担待。”
这么开心的模样，很难不让人认为是故意的。傅汐月舌尖发麻，来不及同他算账，接过一旁小斯递来的水猛灌了几口。
钟君耀笑够了，牵起唇角看着傅汐月喝水。他是武将，却没有被风沙磋磨过后留下的粗粝。明澈的双眼和刀裁的鬓角在他的笑容里相得益彰，傅汐月印象中他就是如骄阳般热烈爽朗的，高挑挺拔的个子，站在人堆里也是耀眼夺目，真应了钟家赤明军的名号。
若论起叶霁双壁，其实钟君耀在京城少女们心目中要更受欢迎一些，因为比起整日冷着张脸看起来脾气不好的李云鸿，这位玄安将军似乎更容易亲近。当然，这也都是闺中少女们的幻想，没有几人真的亲近过。
钟君耀今日穿了一件天青色的锦袍，他平时是喜穿红衣的，想来是因为太子才走，不好穿亮色，倒也让他多了几分和气。
傅汐月没好气地看着他：“堂堂将军捉弄一个女子，说出去也不怕害臊！”
钟君耀耸耸肩：“你可不是什么寻常女子，当初你为了让我答应帮忙揪出西北军营里窝藏的几个逃犯，可没少给我下绊子。你这人又机灵得很，我想找机会扳回一局也难，这不得见缝插针。”
傅汐月太阳穴直突突，捉拿逃犯是千机卫的职责不错，可先帝时也有明令，若是罪犯外逃，各地镇戌军也有协助追捕的义务，怎么到了钟君耀嘴里就变成赏脸帮忙了，话里话外都是自己欠他人情！
傅汐月抚着额道：“所以你手腕使不过我，就在这种地方拿我解气？”
“是啊！”钟君耀落落大方地点了点头，眼角眉梢皆是笑意。他幼时就喜欢恶作剧，把家里的兄弟们折腾得够呛，但对女孩子一向敬而远之。可是傅汐月不一样，他喜欢看她生气的样子，即便偶尔使一些小伎俩捉弄一下，有违男子汉大丈夫的高风亮节，他也很乐意。
傅汐月被他捉弄得没脾气，说来也怪，一个守边境的将军，一个皇帝御下的暗探，本该没有任何交集。只是三年前钟君耀回京述职，傅汐月得到情报，恰好有几个恶贯满盈的逃犯混进了他的军营里，于是请他协助彻查，两个人都是没有废话的性子，一来二去合作起来很顺畅。
可是后来不知怎么了，再有类似的事情找他，他却故意不肯松口，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虽然最后还是会出手，但少不得要多几回斗智斗勇。只不过因为他行事有分寸，从不耽误正事，傅汐月也就没跟他计较。
现在仔细想来，真是大意了啊！
傅汐月内心长叹一声，正了正神色：“我今天来，是有正事要与你说。”
钟君耀懒散地斜靠在椅子里，漫不经心地开口：“我就知道你来找我准没好事儿。说吧，傅大小姐这次又要我做什么？”
傅汐月斟酌了一下：“我想请你在陛下面前保住李云鸿，让他到你的赤明军里将功赎罪。”
“你说什么？”钟君耀的脸上笑意顿时消散，他其实也是锋锐的长相，不笑时很有几分冷酷。
他捏了捏拳，寒声问：“为什么？你不会不知道我和他的过节吧？”
“我知道，”傅汐月放缓了神色，尽量平稳地说，“凉州卫一战，你损了九千将士不假，但你细想，为什么陛下会突然要李云鸿带着你的兵迎敌？往常沙匪只是抢完财物就走，为什么那次却把城也屠了？这样一来，活下来的就只有李云鸿，凭着这个为他草草定罪，你难道不觉得这其中是有人故意作祟吗？”
钟君耀眯着眼审视她，他就是这样的，谈笑时阳光和煦，一到论正事，就显现出武将的杀伐决断了。他不是傻子，又亲自领兵打仗这么多年，当然知道事有蹊跷，可是依然说：“那又如何，不管他是否被陷害，主帅为兵败承担责任是兵家铁律，他必须付出代价。”
傅汐月心里一沉，这确实是战场上不成文的规则，但真正的幕后主使抓不到，却让李云鸿独自揽下所有罪责，这又是哪门子道理呢！
都说行军打仗的人不看过程只看结果，她今日算是领教到了。对钟君耀这种常年不在朝的将领来说，权力纷争也许并不那么重要，比起哪个权臣上位，只要不动兵权，那他更关心的就始终会是自家将士的债该如何偿还吧。
思及此，傅汐月又说：“李云鸿是该担责，但不能把所有的罪都推到他身上。这次纵容了幕后主使，他若趁此得利，未来胃口必定张得更大，今日陷害的是李云鸿，万一哪一日，你变成他的绊脚石了呢？”
钟君耀很不屑：“我钟家满门忠良，三代的基业，那人若是敢打赤明军的主意，除非是不想在叶霁活命了。”
说得也是，李云鸿不正是因为没有祖上留下的根底为他撑腰，才被轻而易举打进牢里去的吗？
似乎怎样都说不通，于情于理，钟君耀好像都没有要为李云鸿开脱的理由。
傅汐月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她正要开口，却听钟君耀又说：“不过你说得也不无道理，这件事我会考虑。”
什么？
傅汐月抬眼，钟君耀却不看她，视线落在窗外的一株木芙蓉上，一只手支着下颌：“我不是想帮他，叶霁近几年朝政动荡，李云鸿是个有城府的，他若能复起，可以平衡多方势力。”
傅汐月讶异地看他一眼，钟君耀感受到她的目光，回眸瞧她：“怎么，觉得这不像我说出来的话？”
傅汐月摇头：“不会。钟家教养极好，权谋中的关窍你一定懂，我只是惊讶你愿意放下恩怨顾全大局。”
以及还会给李云鸿这么高的评价。
两人之间有着恩怨，钟君耀却还是能抛开这些肯定李云鸿，傅汐月松了口气，可见她选择钟君耀是押对了。
钟君耀听了却不大高兴，眼神微暗：“乱世之中，我们钟家没有弃大局不顾的资格，我也不是鼠目寸光之辈。”他不满地看着傅汐月，“傅大小姐，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只顾着报私仇的人？”
“怎会？”傅汐月笑笑，“我知你爱惜将士，再说九千条人命，也不算是单纯的私仇了。”
无论如何，她还是很高兴钟君耀愿意帮忙的，毕竟这次真的是有点难为他了。傅汐月起身，规规矩矩朝钟君耀一拜：“多谢钟将军。”
钟君耀反倒被她这一拜弄得不好意思，慌忙别过了头道：“一码归一码，我答应保他是为了给他机会自证清白，如果他洗不清嫌疑，也不能将功赎罪，那就说明他不过如此，我也没有继续让他呆在赤明军的理由。”钟君耀顿了顿，又觉得说得不够，“还有，他若真的能来赤明军，怎么安排是我的事，旁人不得插手。”
傅汐月一愣，又不好反驳，只得答应了。
钟君耀又问：“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他？”
傅汐月道：“这不是帮他，是为了叶霁。”剩下的话傅汐月不好多说，只是无声地冲他比了比嘴型。
钟君耀看懂了，傅汐月说的是“龙脉”。
李云鸿身怀龙脉的事已经在京城传开了，他也有所耳闻。原本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但他清楚傅汐月不是被谣言左右的人，连她也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么十有八九是真的。
如此说来，李云鸿是极有可能被诬陷的。这么一想，他心里的不满又平息了一点。
两人商量完，钟君耀把傅汐月送到门上，又叮嘱道：“沙匪最近攻势越来越强，我此次回京不单单是述职，也是要请陛下示下。漠北没有主将，眼下群龙无首，别看这会儿京城太平，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打过来，你多小心。”
傅汐月皱眉：“形势这么严峻？”
钟君耀只是想提醒她，并不希望她为此过多担忧，于是又扯了个笑脸：“吓唬你的，怕你闹腾着又没了分寸，才被骗过一回，怎么又上当？”
傅汐月笑了笑，这次没有生气，因为她知道这是钟君耀有意宽慰她。
送走了人，这厢胡太夫人才慢悠悠从隔壁厢房里出来，钟君耀忙过去搀她。
老太太起先隔得远，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是笑着问：“如何？姑娘可还称意？”
钟君耀愣住，虽然早就知道胡太夫人有意撮合，红晕还是爬上了耳垂：“祖母问这个是做什么，孙儿又没有娶妻的意思。”
“还没有？你已经十九了，是该动一动心思了。”胡太夫人揶揄道，“那姑娘我去年见过一回，模样水灵，笑起来也好看，听说是卷云阁的少阁主？虽说是江湖门派，但如果是卷云阁，那也过得去。也多亏这些年民风开放，年轻人之间相互往来没那么多忌讳。我原先瞧着这风气不好，现在想想倒是救了我们家孙儿……”
钟君耀越听越不解：“祖母这是何意？”
胡太夫人慢悠悠往回走，祖孙两个在廊下漫步，秋日荷塘里全是枯叶残蕊，尚未来得及清理，老人家心情却不错，看着一池枯荷也来了兴致。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还不知道你？往常遇见姑娘都来不及退避三舍，哪个有这般交情了？”
钟君耀听罢，耳尖红红的，却认真地说：“还请祖母慎言。也正是因眼下民风开放，她才会来我们府上，况且她也只来过两次，每次也都是在前厅议事，并不是像祖母想得那般。”
他之所以要解释，也是怕影响到傅汐月的声誉。叶霁在先帝时期受安南十八派的影响，男女之间如朋友一般相处并不罕见，他怕在祖母眼里，这种来往变了味儿，如果让傅汐月知道了，就不好了。
其实钟君耀多虑了。傅汐月是朝廷千机卫的指挥同知，是同他一样的臣子，他们之间的往来更像是臣僚之间的交情，这也是傅汐月较其他女子在人世间行走时更有底气的地方。
胡太夫人叹一口气：“可你也不小了，这次难得回京，也不知陛下会不会为你指婚……”
钟君耀想了想，还是摇头：“太子才去，没有在这个节骨眼上指婚的道理。”
胡太夫人却不这么认为：“时移世易，太子入陵寝都没那么讲究了，眼下边境战事吃紧，别看西北目前还算太平，保不齐漠北的战火什么时候会蔓延到你们那里。我听说，最近邻国有意要与我朝联姻，这么好的机会，陛下未必不答应。”
钟君耀不以为然：“即便要联姻也是宗室的事，应该与钟家扯不上关系。”
胡太夫人历经三朝，虽说没有直接参政，但眼光老道，她有一股说不上来的直觉，喃喃自语道：“但愿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