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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二.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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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回洗萧楼时,天色已晚,江朝欢推开门,雾黑的屏风上透出一个人的侧影。

    他如常一般关好门,步入屋内,一盏昏黄的油灯打在那人侧脸上,越发显得寥落孤独。

    世人眼中杀人如织、冷血无情之人,其实只是浑自按耐,用一生时光来找回从前的可怜人——他望着眼前的岳织罗,脑中却蓦地浮起了嵇无风的脸。

    同样是儿时遭逢剧变,天翻地覆,也同样失去了记忆。岳织罗却被刻骨的恨困在了那副全然封闭的躯壳里,直到扭曲了自我、隔绝了这二十年来轸方遒的新的空气。

    而嵇无风则幸运得多了:他忘的彻底,也有幸生活在一个平凡宁静的家庭。即便因此错失了习武的机会,却收获了远远不止是快乐和无忧无虑的年月;据说在这一个月里,新就任的这位丐帮帮主以极为豁达平易的气度调解帮中旧怨,斡旋其中,躬身亲为,已云开雾释,将从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化解许多。

    如今的丐帮需要的,不是多么精明强干的帮主,而恰恰是这样怀着赤心热血的无畏之人,只要认定了一个信念、就能在幽暗旮旯中倾下强烈地能曝亮一切的光。

    与之相反的,屋中的岳织罗……和他,却将永远隐于黑暗、走向更深的、苍茫无尽的深渊。

    “那天晚上……你看到了多少?”

    开门见山,没有一点废话,仍是岳织罗的风格。

    自八月十五君山大会后,二人并未再单独见过面。偶尔谷中遇到,也只是和往日一样形同陌路。仿佛曾经的合作、和那日的遭际都只是幻境。

    江朝欢踱步到对面椅中坐下,那些恍若隔世的飘渺虚无感重新涌了上来,他呼吸一滞,仿佛又回到了寂夜中的君山之巅。

    那夜,被顾云天封住折红英后,他五感仍在,只是距离太远,无法听到下面发生的事罢了。即使嵇无风上山后的短暂时间他听到了兄妹的对话,但多数时候,他都处在因混沌被延长了的时间中,无尽等待。

    而他等来的结果,在顾云天登临的一刻就昭然了。

    拔除折红英后,伤重难支、精疲力竭的他终于陷入了真正无意识的昏迷。被顾云天带回幽云谷后,整整三天才醒来,随后又缠绵病榻十数日,身体才稍稍好转。

    这段时间他无力、也无心调查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歃血同盟的几人,教坊、任瑶岸和路白羽皆死在那晚,只有他和岳织罗幸免于难。那漫长的一夜到底如何演变成这样结局,他一直在等那个人来亲口告诉他。

    而今天,她终于来了。

    岳织罗冰封的面上开始皲裂出一些极细微的缝隙,露出了里面绝望、自责与痛苦混杂的气息。

    她慢慢开口,将路白羽两番背叛、她随顾柔被迫围杀教坊师兄师姐的过程悉数讲了出来。

    然而,其中一段记忆,不知为何,她并没有倾吐。

    那是初至君山时,为最快解构大傩阵,顾柔命四人分头去解决教坊。她被派去处理敲锣人罗姑。面对昔日师姐,她当然无法下手。但败局已定,就算她加入音阵也无力回天,她不想徒劳暴露自己,只能选择重伤罗姑后将其放走。

    谁知,蓦地回首,远处树影下却立着一个极高极瘦的人。

    她心下一惊,定睛看时,却见那人低眉颔首,面容隐在阴影中,并未看向这边。僵默一瞬,那人才悠悠抬起了头。

    只见一抹月光透过枝叶,斜斜打在那人眉眼上,虽然沉夜中只能看清他的眼睛,却也只凭那双眼睛,就叫人如坠深渊、目不能移。

    ——那是一双凤眼,狭长而逼仄,起承如勾,收束似刀。灰绿色的眼珠微微上挑,便好像显出眼底隐着的那道锋利明锐的白芒。只消对视一眼,就神夺目摇,魂勾魄摄。

    “……毕其功于一役,终究难成。”

    那双眼睛的主人突然开口,但声音波荡在閴寂夜色中,却并不显突兀。因为他的音色萦迂佚冶,妖异非常,让人觉得显而易见属于、也只能是独属于他。

    “还好,不算完全白忙一场。”他的全身隐于黑暗,唯有那双凤眼沐在月光下,让岳织罗难以窥得、也移不开目光去看他的全貌。而那如一线烟波的声音幽幽弹开,散入岳织罗耳中的唯有一缕。

    待岳织罗开口问时,那双凤眼已重新没入昏黑,随它的主人消弭于暗夜,正如来时一样。

    这样的人,一旦离开,再难追觅。

    即使是记忆中也是浮光掠影,宛若梦中,竟除了那双眼睛毫无所知。岳织罗沉吟片刻,略过了此节,讲到此后,便是四人重聚,这次她亲眼看着师兄林普正命丧顾柔之手。哪怕心中滔天恨意,万般不舍,但与师兄对视之间,心念便通。

    她终究什么也没做。

    再之后,她和沈雁回被派往击杀最后的弹阮人苏长曦。

    在重伤苏长曦后,岳织罗抢先做出最后一击。她收了一成力道,又微微偏了半分,只盼能给他留有一线生机。

    好在,沈雁回并未上前查看。听她说人死了,就转身而去。至于之后苏长曦能不能真正躲过一劫,就只能看天命了。

    这场君山大会,几乎葬送了教坊仅剩的几人。但她不知道该去怨谁。

    是怨任瑶岸奉命捉教坊回西域,才把他们一一引出,乃至发生其后之事。

    还是怨路白羽两次叛变,使这场计划功败垂成。

    抑或怨她自己,与师兄师姐们相认太晚,直到最后也未曾与他们并肩作战,反而眼睁睁看着他们命丧黄泉。

    ……

    无论如何,结局已定,任、路皆死,她无法再去深究。想来,江朝欢的心志应该与她相差无几,以至这一个月来,不敢探寻那漫长一夜涌动的暗流。

    江朝欢无端地想到了沙漠中干渴数月的旅人。若这时有人告诉他,前方一里就是水源,他定会拼命赶去。

    或许在这时,他所执着的就只剩下坚持着走完这最后的一里。至于到达后到底有没有水源,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这就是他存着必死之志挨到君山大会,却发现一切远没有结束时的心情。甚至他仍以仇人属下的身份为他杀人卖命、依靠他的施舍继续活下来……

    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却已在长久的希冀与幻想中麻木、疲惫,再也没有回望与前进的力气。

    浑浑噩噩地逃避、兢兢业业扮演着一直以来杀人工具的角色,只在偶尔一瞥间提醒自己,那又一次看不到尽头的未知之地,才是他活着的目的。

    可岳织罗主动来找他,就说明她想继续往前走,哪怕看不到水源,甚至前面根本没有水源……

    他重新看着岳织罗,无法再给出什么可行的计策,却只能说出一句对不起。

    就在三日前,他奉命刺杀了崆峒九老,几乎将整个崆峒派覆灭殆尽。

    为什么顾云天会派他去做这件事,又为什么要和崆峒派过不去,他自然明白——那是容留林普正改名换姓、蛰伏重生的地方。

    谁知岳织罗却毫不在意,只道:“我们虽是汉人,但长在西域,自小奉行的教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从无道义观念。师兄在任瑶岸逼迫下都能亲手杀死待他恩重如山的掌门,你杀他几个同门师兄弟,又算得了什么?”

    她接着说出了一个更令人惊异的事实:“师兄说,崆峒派掌门和顾云天早有勾结,不然你以为任瑶岸为何会选择他?师兄又为什么轻易答应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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