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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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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年前,民政公安卫建等部门有个联合行动。

    开展针对流浪乞讨人员的专项救助行动,陈垣作为媒体代表,跟着一起参加。

    突然降温,跌破冰点,羽绒服里还贴上暖宝宝,把自己裹成狗熊,她仍然冻得直哆嗦。

    民政工作人员却都穿得精简,好奇问他们不怕冷吗?

    他们只笑着说,待会儿就知道了。

    高架引桥下,转弯处形成了夹角,是个天然的避风洞,拾荒者的小屋连成片。

    寒潮来前,已经劝退了一批人到救助站呆几天,但依然有顽固分子就是不肯挪窝。

    民政人员手电一打开,就看见一个人影从暗处窜出。

    翻越栏杆,在车流里左突右冲,跑到对面花坛,藏身在树后面,不见踪影。

    追!

    怪不得都穿得少,原来是大半夜还要追逐跑。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路边拍照。

    闪光灯亮起,她听见个粗鲁的大嗓门从窝棚里传出。

    “闪瞎人眼,大半夜开那么大闪光灯干吗?人拍亮了,背景却拍成鬼片,去打开慢速闪光同步。”

    “手抖,不会用。”陈垣随口回答,突然意识到不对劲,脸色一变,“你出来!”

    一阵细嗦声,胡子邋遢的老头撩开塑料布,矮着身子爬出来。

    陈垣指着他,你你你,半天说不出话。

    “我怎么啦?来和老朋友喝酒,你管得着吗?”

    洪锋满脸红彤彤,身上混扎着奇怪的味道,酸腐的酒气和不洗澡的臭味,一脸满不在乎。

    民政人员带着个比猴还瘦的老头回来。

    几个人一边走一边乐呵呵聊天,乍看还以为和老友喝酒归来,嘻嘻哈哈没个正形。

    老头穿得很少,赤脚穿鞋,裤子还是破洞的,身上也是浓郁的酒气。

    看见洪锋站在路边,指着他对民政人员说,“把这个糟老头子带走,烦了我几天了,真是受罪,领导,我跟你们走!”

    民政人员对看一眼,以为洪锋有问题,悄悄靠近,先拿下再说。

    陈垣一看苗头不对,忙阻止,“误会误会,我朋友,我带走。”

    老头一愣,“他有朋友?不是说家人死绝,天地一孤儿?”

    洪锋瞪了陈垣一眼,哪里来的野猴子,不认识,用凌厉的眼神警告陈垣,不许拆穿他。

    陈垣扯着洪锋到暗处,低声说话。

    “两条路,一条跟我走,吃好喝好明天放你走。第二条路跟人家走,救助站住一晚,登记身份,不管你什么目的。明天通知卓老师来领人。”

    洪锋垂下头,老实了。

    陈垣把洪锋带回家,让他洗澡收拾。

    当时搬家时,衣橱里留着秦山的一些衣服,没拿走。

    正好拿出来将就给老头换上,两个人都是高个,也凑合。

    洗好衣服晒好,陈垣回到屋里,老头已经在床上打鼾,震耳欲聋。

    她看了眼睡得安稳的老人家,戴上耳机,开始写新闻稿。

    深夜里,她已经回到家,可民政工作人员还要继续巡逻,把流浪乞讨人员劝说到避寒场所。

    生活窘迫或者性格使然,有些人不会停下流浪的步伐。

    但至少,他们应该知道,在至暗时刻,有人愿意为他们亮一盏灯。

    媒体的传播,也能让读者知道,遇到相似的情况,该向谁去求助。

    千千万万人已经加入守护城市的行业,环卫工,出租车司机,夜间保安,社工,都会留意需要帮助的人。

    这是一个救助的网络,试图让每一个人都能安然度过寒冬。

    这就是城市的温度,这也是媒体的责任,守护社会中每一个人。

    陈垣在沙发上睡了几个小时,醒来时,洪锋已经不见踪影。

    他的衣服已经带走,烘了一晚上,也不知道是否干透。

    藏在口袋里的名片,不知道他看到没有,别丢了才好。

    换下的衣服和被褥,洪锋都整齐叠好,看生活习惯,也是个仔细人。

    陈垣越来越看不清这个人。

    ……

    过完年。

    陈垣拿到驾照那天,所有的朋友都松了口气。

    二师兄,方强和苏辰的车,都被她借来练手。

    毫无意外,最后统统进了修理厂。

    陈垣不敢祸害俞芹的车,实在是太贵,哪怕掉块漆,都要害她破产。

    二师兄最惨,看到爱车伤痕累累的凄惨状,几次发誓要和陈垣绝交,最后还是被俞芹逼着把钥匙交给她。

    不过,俞芹终究不放心陈垣,每个周末指挥二师兄去陪陈垣开车,把技术练过关了,才让她独自上路。

    陈垣终于下决心,把一室一厅的房子卖了,住进秦山留下的那套旧居。

    家具基本都是旧的,她从老宅搬了几件回来。

    布置完一看,仿若又回到旧日时光。

    秦山留下的那墙照片,她都小心收起来,原本想着交给非木还给他,可老是忘。

    那些照片就静静躺在衣橱底层,锁在光阴里。

    搬进旧居的第一夜,她失眠了。

    闭上眼,好像就能听到父母的说话声。

    睁开眼,旧家具的影子落在木地板上。

    她看着影子随着钟表的嘀嗒,一寸寸移动。

    起身坐在窗口,和马路对面的梧桐树对看一晚。

    她回来了,老树终于停止哭泣。

    之后陈垣夜夜好梦,心慢慢踏实下来。

    老房子卖在高点,有一百多万。

    把钱分了几份,一半定存,为支付母亲的医疗费和药费。

    一小半作为房租,打进了非木给的账户里。

    秦山的慷慨她心领,他已经帮她实现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再次回到人生起点。

    她去中介那里问了房租价格,坚持按照市价支付给秦山。

    非木拗不过她,还是给了她一个账户。

    她告诉她,秦山在这个城市里,只留下这套原本想送出去的房子,其余已经处理完,连云间都已易主。

    他是下了决心不再回头,非木直说可惜,走得匆忙,损失很多。

    秦山一旦果断,就不会拖拉,这是他的优点。

    剩下的钱,陈垣买了辆经济型小车,出去采访不能老蹭别人的车。

    最后的两万,她给自己买了部相机。

    她回到学校,投到罗凯教授门下,做了编外弟子。

    罗教授高兴得像个孩子,他和陈垣的父亲,是相互仰慕的文友。

    如今他在陈垣身上,常常看到陈然的影子,这也弥补了他多年的遗憾。

    他建议陈垣把他父亲的作品收集起来,出一本诗集纪念他。

    只不过因为年代太久,收集起来会有些难。

    幸好多年前,陈然和文友们的交流,大多通过书信形式。

    罗教授帮她联系了老诗人,她就在休息日,按着地址,一家一家去找。

    三月。

    今年的生日,陈垣打算一个人度过。

    早上先去康复医院探视母亲,她带了两小块奶油蛋糕,蛋糕的裱花上装饰糖渍樱桃,红艳艳惹人喜欢。

    到了医院拿出来一瞧,因为旅途颠簸,奶油都糊在塑料壳上。

    樱桃被挤到边缘,红色糖浆渲染白色的奶油,红不红白不白,脏兮兮一摊。

    母亲却很高兴,哪个孩子不喜欢奶油蛋糕呢?

    陈垣看母亲把两块蛋糕统统吃干净,一会儿功夫又开始捂着肚子叫疼,再倒水吃胃药安抚,好一顿折腾,终于沉沉睡去。

    她轻拍着母亲的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看母亲酣然的睡颜,心中恬静安宁。

    晚上编辑打电话说,稿件有点小问题,陈垣就只好去加班。

    忙完又天黑,她不知道为何,让脚步牵着自己,又走到旧日车站。

    三月的夜依然寒气逼人,她裹紧外套,站牌下,稀稀拉拉,都是晚归人。

    对面的街,路灯下。

    有人挺拔如松,目光穿过马路,望向她,笑着扬起手,挥动几下。

    耳机里放到《hey,我在》,朴树如多情的诗人在耳边吟唱。

    歌词走到“我该怎样才不用去后悔,过这些日夜。放开我所有的爱和悲伤,有一天它们已不知去向。”

    陈垣也含笑扬起手,谢谢。

    他守住了承诺。

    “现在又要开始想到时候送你什么礼物才好?”

    “你陪着我就行。”

    “好。”

    风起,眼中落了沙,再睁眼,对街空无一人。

    只有光秃的枝条轻摇,落下一地稀疏的影。

    是他从没出现过,还是,他从没离开过。

    家门口躺着一个包裹,没有落款。

    打开,是他的摄影集。

    那本她为他配文的摄影集,秦山曾说过,摄影集并没有出版。

    眼前却是完整的一本。

    那个失眠的夜,她沉浸在他的世界,成为他的眼,书写长久以来蛰伏于胸臆的感动,一笔一画,都是她在奔赴他。

    如今,她的文字转化成印刷体,方方正正,与他的作品相依相偎,完成天长地久的陪伴。

    这是她在现实世界无法对他许下的承诺。

    翻到最后一张,那张深渊的照片已不在,

    取而代之的是手写的两句话。

    “你不该是一场梦,我不该是一阵风。”

    顾城明明写的是“你应该是一场梦,我应该是一阵风。”

    这人偏偏要拗着来,陈垣想笑,可泪水止不住一滴滴落下,浸透了纸。

    六月。

    到了梧桐树枝繁叶茂的季节,《陈然的诗》付梓完成。

    在罗教授坚持下,借了中文系的会议室,办了小型的新书发表会。

    很多父亲的老朋友都来了,说了很多陈垣不知道的趣事。

    她当众朗读了几首父亲的诗作,其中就有父亲送给母亲的《伤痕》。

    情绪激动,几次哽咽。

    张正递过来纸巾,小声劝她别硬撑,当心身体。

    这一年来,张正愈发成熟,研究生期间已经出版个人诗集。

    靠着写诗,虽然只够温饱,但他已然满足。

    想起和张正从第一次见面走到今天,不免唏嘘感叹。

    陈垣心中的缺口,在慢慢愈合,张正是最后一环。

    生命中不期然的相遇,却植根于最深的因果。

    父亲陈然不经意埋下的种子,在十多年后,终于长成参天大树,庇护着陈垣,走出阴霾。

    陈垣很动情,说起父亲,不禁潸然泪下。

    “我对父亲记忆停留在十六岁。这段时间,我追随他的脚步,看到游离于记忆之外的父亲。

    他不爱规则束缚,情绪化,爱喝酒,酒品有缺,有位叔叔拉着我大叹苦经,说父亲靠喝酒赢了他好几本绝版书。

    他固执,坚持己见,在座的叔叔们都应该领教过他的暴脾气。”

    底下一片认同的笑。

    是的,陈然骂起人来,真是凶狠又到位,得理还不饶人。

    陈垣这张嘴,随父。

    “可他重情重义,喜怒哀乐从不隐藏,对朋友肝胆相照,坦荡荡活在天地间。

    他温柔敦厚,大度包容,是我的慈父,也是我的良师益友。

    他的诗,直白又热烈,就像他这个人,读他的诗,就是走过他的人生。

    出这本书,我只想让世界记住这个名字。

    陈然,他来过,认真而执着地追逐自己的梦。”

    父亲提前退场,并非对命运无常的投降,而是维护尊严的抗争。

    短暂的生命中,最后也是最有力的嘶吼!

    陈垣已不再怨恨父亲自作主张的退出。

    她看到他炙热的爱,看到他无尽的殇。

    她多么想穿过命运的迷雾,回到那个午后,拥抱住父亲离别的背影。

    告诉他,她都懂,她爱他。

    十年的痛苦,日夜纠结于父亲为何不告而别,是她做错什么了吗?

    是她不够好,不够乖?

    还是因为她是负担……

    这种疑问和自我否定,让她深锁心门,不断寻找旁人认同,想在孤独的世界里,找到存在的意义。

    一路走来,她把自己埋在深渊,把恐惧藏在最底层,不敢轻易示人。

    直到那个人带着笑,闯进她狭小封闭的世界,把她的伪装撕开,让恐慌落在阳光下。

    她看到弱小孤独的自己,一直停留在十六岁的午后,没有片刻成长。

    所以她哪怕再痛苦,再不甘愿,再深爱他,还是要放弃。

    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值得。

    她是晦暗阴郁的,而他的世界,却是五彩斑斓闪着光。

    拯救过自己一次,带着恨和绝望,带着不服输的心,她爬出来深渊。

    如今无非再来一次,她相信能做到,只要朝着那道光,只要那道光还在。

    如今回忆起父亲陈然,陈垣的心中只有爱和心疼。

    父亲又出现在梦里,慈祥如往昔,她也不再流泪,会微笑凝望他。

    他们坐在梧桐树下。

    父亲为她摇大蒲扇,指着切好的西瓜,说这是黑皮瓜,皮薄肉厚,没有籽,是特意坐车去农贸市场扛回来。

    他的目光全是宠爱,如欣赏人间最杰出的艺术品般看她。

    她是他眼中的珍藏。

    岁月凝结,化为记忆中永恒的光点,没有离别,没有哀痛,唯有爱长留。

    送走最后一位来宾,陈垣和罗凯教授告别。

    罗教授今天情绪亢奋又激动,眼泪止不住哗哗地流。

    他拉着陈垣的手,久久不肯放开,那双手就像父亲的手般温暖。

    窗户被风吹开,桌上的诗集刷刷翻动起来,停留在最后一页。

    小诗《墙》

    在遥远的某天

    我为你筑起的高墙

    会变成一面镜

    你欢唱跳跃如灵动的光点

    照耀进我的生命

    墙已落满青苔

    而你

    向阳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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