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墨华带着兜帽隐匿在人群之中, 在隐匿法诀之下,没有任何人察觉他。
他的实力高出佛子一线,心境即将入魔之下,实力反而涨了一截, 在他刻意隐瞒之下, 佛子都不会察觉他出现在了禅宗。
在禅宗护山大阵已关闭的情况下, 他大可以在禅宗来去自如, 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不,其实还是有一个人的。
墨华这么想着的时候, 就透过重重人群,看向了那个背对着他渐行渐远的红衣背影。
他想, 她一定是发现了他。
他的大弟子秦拂异常的敏锐, 几乎是在自己注意到她的那一刻,她就看了过来。
她一定是发现他了。
可她明明发现了他,却还镇定自若的往人群少的地方走去。
墨华知道, 她是想把他从这人群嘈杂凡人众多的地方引开。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心中下意识的涌起了一丝淡淡的骄傲。
看吧, 这就是他教出来的徒弟,如此敏锐、如此优秀,又是如此有勇有谋。
这丝熟悉的骄傲几乎不可抑制一般从心底泛出,仿佛又将他带回了过去。
当他把秦拂从人间带回来时,他就知道自己收了一个天才般的徒弟, 所以自然而然的, 他就当起了那个严师。
不能让她因为天赋骄傲、不能让她因为进步自满, 所以往往她取得了什么成绩,哪怕心底再怎么想,他面上依旧是严师的模样, 时时刻刻让她戒骄戒躁。
然后在无人处,任那丝骄傲在心底蔓延。
那丝寻常的骄傲是何时在他心底发酵成为一中异样的情绪的,他已经不想去探究,也早已经不在乎了。
在他意识到这丝情绪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拂儿早晚会察觉,而他们之间也早晚会破裂。
——毕竟她是那么的敏锐。
就如同此刻。
哪怕他心底里再怎么骄傲,他的理智也清清楚楚的告诉他,你所骄傲的东西,其实正是她对你的防备。
他如此极端的想着,一时之间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操控他这幅躯壳的到底是理智还是心魔。
可他也不在乎是什么了,他半抬起泛着红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那个红衣背影。
昨夜,他留在她丹田里的那枚封印被人强行破开了。
而能破坏掉她丹田里封印的人,只可能是被她亲自授意。
这个菩提城中唯一有这个实力这么做、还能完好无损的给她重新下一个封印的人,只有佛子。
拂儿,她宁愿冒着风险忍受疼痛求助一个秃驴,也不愿意再用他的封印。
而除了师徒名分,那道封印就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连接。
现在拂儿却亲手斩断了那道连接。
昨夜他正在打坐调息,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喉咙一腥,一口血直接吐了出来。
他知道她在防备什么,也知道她在怕什么,可心底那个关于她的心魔却不甘不愿的叫嚣着,让他来问他一句为什么。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可他依旧来了。
他眯着眼睛看了那背影片刻,突然笑了一下,抬步跟了上去。
一路之上,人烟越来越稀少,拂儿却越走越快,走到一半她又停了下来,找了个由头将她收的那个徒弟交给了一个老和尚,让老和尚帮忙送到佛子那里。
墨华知道,随着那孩子一同被送出的可能还有对佛子的求救。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嫉妒。
她愿意让佛子在她丹田里下封印,她遇到危险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求助于佛子,而她和佛子相识不过是短短几天。
但他和拂儿之间却以师徒的名义相处了将近百年。
所以凭什么,他在她心中还比不上一个秃驴?
妒意涌上的时候,他的心魔更加兴奋了,应和着他的嫉妒,一声声的在他耳边质问着为什么。
他知道这是心魔想彻底控制他的借口,可此时此刻他却想,若是能借心魔之口问她一句为什么,那他被心魔所控又有什么?
反正现在也是不人不鬼。
而且,她为什么就笃定他在猜出了她的计策之后还会被她引开,而不是现在就过去解决掉那个老和尚连同她的小徒弟灭口呢?
他眯着眼睛看了过去。
秦拂在原地站定了一会儿,突然脚下踏上了诡异莫测的步伐,转瞬之间掠出去很远。
那步伐正是上一次他见她时,她躲掉了他银锁的身法。
一天之前他耿耿于怀,拂儿为了和他划清界限甚至不用持剑峰的心法。
而现在,拂儿当着他的面再次用出了这套他从未教给她的身法。
她真的很了解他,也很明白怎样才能刺激到他,让他怒从心中起,甚至耿耿于怀。
她是最聪明的人,这中聪明可以让她轻而易举的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同样的,也能轻而易举的让人明白什么是狠辣无情。
如果可以的话,她分明是那个最了解他的人。
墨华瞳孔之中泛起了红色,他却丝毫未觉,眼看着秦拂消失于他的视线之中,墨华提步就追了过去。
然而下一刻,他只觉得微风拂面,甚至还没察觉周围有任何异动,身前却已经站了一个人,结结实实的拦住了他的去路。
来人一身玄衣,身量欣长,那宽袍大袖的衣衫显得他有些清瘦,他又俊美到过分,活脱脱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模样。
他站在墨华面前,明明周身上下全无防备,可却带着笑意看着他,虽然那笑意未达眼底。
墨华认得他。
早在天衍宗时他便在拂儿身边见过这个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在了拂儿身边,从那以后便一直跟着她。他跟在拂儿身边时总是笑盈盈的,明明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却偏偏让拂儿一直保护着他,就像是拂儿带在身边的一个美丽的花瓶。
可那个时候,他除了一张过分俊美的脸,似乎没什么值得让人注意的,墨华对他的印象,也只有那张似乎时时刻刻都带着笑意的脸。
此时此刻,那张脸仍是带着笑意,可他浑身上下的气息却变了。
玄衣青年渊渟岳峙,如名剑在匣,让人丝毫不敢轻忽。
他就这么站在墨华面前,任墨华打量了片刻,轻笑着说:“太寒剑尊,走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再往前,可去不得了。”
墨华看着他,瞳孔中的红色居然消退了一点,他突然问:“拂儿,知道你这副模样吗?”
青年讶异的挑了挑眉,先纠正了他的称呼。
他说:“阿拂很不喜欢别人称她为拂儿,你可以直接叫他秦拂。”
墨华眉峰不动,沉声又问了一遍:“拂儿,知道你这副模样吗?”
青年仿佛也放弃了纠正他的称呼,他想了想,说:“从前是不知道的,但现在大概是知道的。”
墨华神情中微微有些意外。
但也仅此而已了,无论面前的人是谁,又为何出现在他面前,现在都与他无关,他现在要做的,是去追拂儿。
他淡淡的伸出手,无形的灵力掺杂着魔气,要震开面前的人。
可那灵力落在青年身上,却如同泥牛入海,到他面前时只剩下了微风拂面。
墨华微微挑眉,冷笑了一声,径直抽出了太寒剑。
既然不识好歹,那他也没必要看在拂儿的面子上留下他的性命。
可青年非但丝毫不惧,甚至有心思先捏了一个防护的结界,罩住了他们两人。
下一刻,黑袍剑尊手执银剑,周身无风自动,他眉目冷凝,剑势劈天裂地般袭来,分明是一击之下致人死地的架势。
这样的剑,这样的剑势,似乎神佛也难以招架。
然而面对这样的剑势,青年却只是淡淡的抬起了手。
下一刻,青年周身魔气涌动,转瞬之间包裹住了整片结界内的空间。
墨华立刻要破开魔气,然而却发现自己连动手的余地都没有。
生平第一次,墨华体会到了无能为力是什么滋味。
好像他又回到了自己年少无力的时候,他在师尊手下一招又一招的练着剑法,却一次又一次被他打败,似乎此生此世都翻越不了这座高山。
那一刻,墨华突然意识到,这青年最开始捏下了防护的结界其实不是因为他墨华,而是因为青年自己。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包裹住他的魔气也瞬间消散,但墨华却没觉得自己反守为攻的时刻到了。
因为随着魔气一起消失的是他手中的剑。
遮挡视线的魔气消失,墨华立刻抬头看向面前的人。
青年手中拿着他的剑,漫不经心的打量着。
他看了片刻。语气同样是漫不经心:“太寒剑,据说是冰魄石整块打造,倒适合你这个变异冰灵根,不过可惜,这剑已经被魔气污浊了,墨华,你用剑的时候就没发现吗,你这剑现在除了锋利,已经一丝一毫的灵气都没了。”
墨华突然浑身一震。
然而下一刻,他却看见那青年突然双手抓住太寒剑,淡淡的往下一折!
转瞬之间,以锋利坚硬著称的太寒剑一折两半,从那青年手中落到了地上。
“咣当”两声,重重的砸在了他心上,似乎也砸出了他一丝清明。
那把跟随了他几百年的剑、那把他以此为尊号的剑,就落在了他脚下,剑身灵气全消。
那一刻,墨华眼前一黑,突然吐出了一口血,正吐在那剑身之上。
本命剑断,他转眼间就跌了一个小境界。
他手指动了动,突然半跪在了地上,捡起了那两节断剑。
青年的声音就响在他头顶。
他说:“你的剑和你不一样,你选择沉沦地狱堕入魔道,可你的剑不愿意,可笑的是本命剑已经灵力全无,你身为剑主却还感受不到,任由你的剑被魔气侵蚀。如今我替你折剑,也替这把剑完成心愿,算是送你们一个结局。”
青年话音落下,墨华不知道是被自己的剑刺激还是被他那一番话刺激,又吐出了一口血来。
他狠狠闭了闭眼睛,伸手抓起两节断剑,勉力从地上站起来,冷冷的看着青年。
他问道:“你说,你替太寒剑完成心愿?”
青年轻笑道:“你没察觉吗?你想要入魔的时候,你的剑就存了死志。”
墨华的双手猛然握紧!
片刻之后,他又哑声问:“你是魔?”
青年漫不经心道:“不是。”
可他用的分明是魔气。
但是事到如今,他也没有骗他的必要。
他又厉声问道:“你伪装成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跟在拂儿身边,意欲何为!”
这句话仿佛戳到了青年的笑点,他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然后他问道:“你又有什么资格问这句话呢?”那声音极轻,却如同一把剑,狠狠地扎入了他心里。
玄衣青年问完双手背在身后,淡淡道:“本座给你两个选择,一,现在就回到天衍宗自囚,如果阿拂不愿意见你,你永生永世不得见阿拂。二,本座现在就出手,给你个痛快,免得你天天受内心的煎熬,也免得你阴魂不散惹阿拂厌烦。”
他从前留他,是因为阿拂的心魔还要在这人身上化解,而破除心魔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让她产生心魔的人。
所以他最开始是准备把这个人留给阿拂亲手杀的。
而自从阿拂结婴之后他就知道了,阿拂的心魔已经被自己化解。
所以,这个人留着已经没什么用了。
他话音落下,墨华却冷笑道:“哦?那阁下不妨就试试!”
天无疾直接伸出手,一掌拍到了他胸前。
魔气侵入体内,经脉转瞬之间被撕扯拉拽。
墨华闷哼一声,七窍同时流出血来。
天无疾却在此时收回了魔气,淡淡的说:“墨华,你以为我是在放狠话吗?”
还愿意给他两个选择,不过是看在天衍宗的份上,否则他哪怕现在把天道设给阿拂的绊脚石杀了,天道现在也奈何不了他。
天无疾话音落下,墨华一声声咳了出来,仿佛没完没了一般,转瞬间脚下便积了一大摊血。
良久,他闭了闭眼睛,终于止住了咳嗽。
他声音嘶哑道:“我……回天衍宗。”
天无疾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最好在说实话,否则我替你选择第二个。”
说完,他也不在意墨华伤成这样准备怎么回去,转身离开。
墨华却突然叫住了他,哑声问道:“那么,在下斗胆一问,为何你跟在拂儿身边就光明正大,而我跟在拂儿身边就天理难容!”
天无疾好笑一般看了他一眼,反问道:“那你又是为何心魔丛生?你的心魔不是已经给你答案了吗?你觉得理所应当的话,心魔从何而来。”
归根结底,他对阿拂从师徒之情到爱慕之心,却连他自己都觉得天理难容。
自己既然都这么觉得了,又为何去问别人?
修真界不是没有师徒终成道侣的事情,可他们之间都是互相爱慕,坦坦荡荡,从未有谁强迫谁一说。
而墨华和阿拂之间,从一开始,墨华就知道,他所谓的爱慕,于一心拿他当父亲的阿拂来说,只是“不·伦”。
否则,心魔为何而来?
墨华沉默半晌,又缓缓问道:“所以,我现在连做她师尊都不能了吗?”
天无疾淡淡的反问道:“你配吗?”
现在的他,还配被阿拂称呼为师尊吗?
哪怕不是现在,曾经的墨华,于秦拂而言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师尊。
墨华这次没有再说话了。
天无疾脚步不急不缓的离开。
等他走到终于看不见身影,墨华这才终于踉跄着起身,手中还握着两节断剑。
他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败的如此狼狈,却还记得在他自以为的情敌面前顾全自己那点儿颜面。
他踉踉跄跄的离开禅宗,兜帽落下,露出了满头银发。
禅宗只留下了一摊血,洒扫弟子们不知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