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团乱麻(三)
五月二十一日。
燕城。
经过多时准备,母大虫终于带着一大家子,于数日前离开柳城,从城南码头登船,顺流而下,这日到了燕城。郑家如今家大业大,此次南归,家眷、护卫、伙计、仆役,足足四百多人。只因锦城那边船期不到,母大虫拍板在燕城歇几日再走。此处父母官是韩梦殷,正好顺道拜望一番。
老韩自打那年被裹挟出塞,也算是因祸得福,如今官拜营州刺史、营田使,还有杂七杂八一大堆头衔,从文官序列来说,老冯回了塞内,如今他就是营州的头儿。按说营州的州治在柳城,此时也应该在那边办公,可是韩梦殷在燕城住惯了不愿动,再说他也不想跟李老三凑一起。并非他对李司马有甚不满,纯粹是不想头上有个婆婆天天盯着,太不自在。
何况这里比柳城居中,更好开展工作,所以营州刺史的官署如今就在燕城。
韩刺史提前就已得知郑家路过,遂专门将自家院子收拾出来招待郑夫人一行。人太多,住不下,又在城中另寻了几处院子安顿。
老韩如此热情,郑桂娘心下满意,一张笑脸如花,与这糟老头子闲话家常。“哎呦,有劳韩公喽。”四下瞧瞧,但见堂中挂着几幅字画,上书“澹泊明志”四个大字,就是这个“澹”字比较繁复,母大虫看了几回也没认出来。有松鹤图,有游春图,有“春花秋月”“琴韵书声”,看不看得懂嘛,反正这花花鸟鸟的,处处透着文气,与他老郑家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不是一国。
韩刺史对这泼辣妇人倒是十分赞赏。郑屠子常年在外,母大虫持家教子多少年,颇为不易。“唉。若非郑公当初相邀,岂有韩某今日。”这话也是发自肺腑,若非被老黑绑来,他多半要去幽州,说不得就要跟着刘窟头吃瓜落了。
“郑公”二字说得母大虫心花怒放,笑容更盛,好心好意道:“塞外苦寒,要么俺去找李帅说说,给韩公在南边换个地方。”
“不必夫人挂怀。我在此惯了,不愿奔波。”韩梦殷心道,南边有什么好?朱三大势已成,不管最后打成啥样,至少数年内幽州都难得消停。为甚李三郎要跑回来经略营州,别人看不明白,老韩可是瞧得通透,这是在留后路。
一日三惊可不好玩。
韩梦殷都想劝郑夫人也在营州不走,可是这种话又万万不能出口,只得作罢。
二人又寒暄几句,母大虫招呼一大家子人,舟船劳顿有些疲乏。忽见一个属吏慌慌张张进来,见刺史还有公务,母大虫就势告辞。
送走了郑夫人,韩梦殷蹙眉道:“何事惊慌?”
那属吏道:“韩公,北边有警,王指挥已下令闭门,遣人请公过府议事。”
“有警?”韩梦殷噌地跳起,自乾宁年间大破契丹,燕郡城已多年不见烽烟,难道真让李三说中了?
年初会盟才完,李老三就要营州加强戒备,下令各城警惕,注意查拿契丹探子,一度闹得鸡飞狗跳。韩梦殷对此其实有些看法。这些年来,契丹与营州相处和睦,纵然一时唐军塞外兵少,契丹也招惹不起。唐军不去收拾他们就该烧高香了,还敢来闹?
至于说阿保机在会盟前领兵南下,多半是辽东城距离扶余过近,契丹有点畏惧。这没办法,谁也不是谁腹中的蛔虫,心下不安,试探试探,人之常情嘛。
警讯?
城北那座大营如今给了兀部使用,就是在白狼水北,当初李大帅与契丹对峙时修的那座大营。再向北翻过山头到潢水一带,是赤烈部与西契丹的牧场,还有部分奚人部落。北边有警?秃头蛮吃了熊心豹子胆啦?
打燕城?韩梦殷满腹疑惑地来到城头,燕城军指挥使正在城楼上向北眺望,不断有探马驰来回报。
指挥使王铎是个四十出头的老军,出身秦光弼妻家的一个族兄,也是景城时就跟随李大。出塞后,有一段秦光弼驻在燕城时留下,转做了燕城军指挥使,领着一千五百镇军。看到韩梦殷上城,王指挥迎上来说:“只怕真让李司马言中了。西契丹、奚人诸部皆被破,赤烈部逃归了少量精壮,才进了北大营。兀部已在收拢牛羊南撤,估计再有一二日,就能看到敌军了。”
“契丹么?”韩梦殷不死心地问道。
王铎哂笑道:“除了契丹还能有谁。似亦有室韦人。敌情尚不明朗,我已派快马去给李司马、张指挥报信。”
韩梦殷追问:“向锦城示警了么?”那边是码头、货仓,更囤积了大量的财货,作为民政官,韩刺史兢兢业业攒点家底不容易,若有个闪失,真是痛彻心扉。
王铎道:“派人去了。”
韩刺史又问:“各牧监呢?”
“嗯,连同城外各屯点、堡砦皆已示警。”王指挥镇定答道,“李司马有预案,一旦契丹来犯,将牛羊牲口先向南迁,只是我抽不出人手来办。请韩公来,便欲与韩公商议。这几日我要安排军务,此等事,并城中仓廪、治安诸事,须劳烦韩公多多费心。”
如今官职混乱,有的地方刺史军政民政一把抓,俨然是个小军阀,比如当初李大郎在营州就是如此。但李家兄弟过河就拆桥,营州刺史如今是管民不管兵,战时则以军队为主文官为辅。韩梦殷有自知之明,听罢也不废话,立刻召集属吏安排。
按下不提。
城外,已是乱作一团。
西契丹、奚人、赤烈等部,有大量丁壮都被李圣带去塞内发财,还有些在义从军干活,跟着张德在辽东城、怀远城、巫闾城一带。部中精壮有限,契丹又来势凶猛,数千上万骑席卷而下,根本抵挡不住。
也就赤烈部留在部中的一批老兵见机快,牛羊财产根本不顾,把马驮了甲仗军资就走,好歹没有全军覆没,可惜资财子女被虏掠一空就在所难免。
兀部丁壮大半也都不在,情知北大营守不住,问明了情况立刻脚底抹油,抓紧将牛羊财货就往城里搬,部人也都一股脑过了白狼水,涌进燕城。
各屯各砦得到告警也都不敢耽误。能活到现在的皆非凡人,尤其那些经历过中原乱局的,别的都不要带,扛上粮食就往城里来。他们那些小屯子小堡子,防几个盗匪还行,小股游骑亦能守御,遇上大队敌军则跟纸糊的也没两样。
站在城头望去,就似那蚂蚁搬家,乌泱泱全是人,都在往城里涌入。
还好。豹军出塞就凶险异常,对柳城、燕城的经营始终不遗余力,修葺城防,屯积物资,多少年不敢懈怠。韩梦殷清点库藏,粮食够数万人吃一两年的,这还不算各家存粮。有大帅雄兵在外,扛个一两年的信心,军民上下都是有的。
两日后,敌军果然出现在北边地平线上,扬起烟尘遮天蔽日。
站在城头远望,说来韩梦殷也经过一些世面,此时见了那无边无涯的敌军,仍忍不住吞了几口涎水,轻声道:“怕有上万骑吧?”
王指挥苦笑道:“何止啊。”城中只有一千五百燕城军,好在李司马来信说,已遣卢龙军三千来援。直接走水路坐船过来,预计今日能到。他趴在城头,就是在等卢龙军这帮杀才。
“来了,来了。”边上一小校激动地指着白狼水,果然,有船只从上游下来,是援军到了不假。王指挥松一口气,此这三千人,燕城应是无虞。看看零零散散还有人畜没有过河,不能再等了,喝道:“传令,烧桥。”
……
德州。
山北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德州,则是一片温暖祥和的太平景象。
正赶上春耕,之前表演完毕,便由刘大帅出面,主动给罗大帅去信商量。咱们两边先别急拼命,种完了地再慢慢打,此次是梁王打淄青,咱们魏博、义昌就是听呵,没必要打生打死。此信被公之于众,大受魏博上下夸赞,都道刘大帅懂事。于是,也不等罗绍威回信,李公佺就与郑、刘两位大帅装模做样谈妥,郑、刘两位大帅军营前移,在安德西南的平原县驻扎。魏博兵则顺势回撤镇内,李公佺领一部撤到贝州的历亭,史仁遇则在高唐驻扎,一西一南,美其名曰夹逼敌军,保卫乡梓。
郑大帅此时尚不知塞北烽烟大起,更不晓得自己一大家子都被困在燕城。此时此刻,老黑正在帐中与刘守光把盏,继续嘲笑王师范脓包。
遍地开花、十面埋伏就是个笑话,只拿下个兖州还被葛从周重重围困。王师范这饭桶,等他再次派出援兵,朱友宁、葛从周都已赶回去了,援军数次意图入城皆被击退。
兖州孤城,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刘鄩是个人物,守御得法。汴兵也不想强攻,三月底,留下一条葛继续围城,朱友宁移军去打青州。
汴军是从历城向东打,先围了挡在前面的博昌即山东博兴,结果月余不克。梁王遣使督战,朱友宁一发狠,捉了淄青民众十多万人,赶到城下,不顾死活地背土石堆山直上城墙,而后汴兵蜂拥而入。博昌军民拼死反抗打巷战,汴军损失不小,朱友宁遂屠博昌全城。
王师范眼看不敌,果断放弃临淄,退守青州老巢。
朱友宁遂又拔临淄,兵锋直抵青州城下,即后世山东益都。
此时朱大帅已从关中抽身,亲将汴兵八万为后援,来修理不知死活的王师范。本来魏博兵也该助战,这不是因为李公佺耍滑头躲了。听说魏博又作妖,梁王殿下一时也只能忍着。毕竟西征大军尚需休整,淄青未下,不宜树敌过多。
且将这笔黑账在心里记下,来日再算。
王师范也晓得急了,数次遣人求救。郑哥倒想有心救他,可惜力不从心呐。这点兵哪敢过河?再说也过不去啊。为啥朱友宁要拔博昌,那不也是为了切断他们过河的道路嘛。于是,郑、刘二位大帅借口要抵挡魏博匪兵,就蹲在德州不动,只是往淄青的探子一波波猛派,时刻关注战局,以防被汴兵偷到眼前。
没办法,别看汴兵骑兵不咋地,靠步兵愣是把突袭玩得贼溜。
王师范亦向淮南杨行密去了信使。杨大帅跟郑守义、刘守光的心态不同,势力也不可同日而语,果断遣了大将王茂章率领七千步骑来救。王茂章动作很快,四月底到达战场,立刻与王师范之弟莱州刺史王师诲合兵,攻陷了密州即诸城,砍了梁王委任的刺史刘康乂,给了朱大帅一记下马威。
此外,杨行密又发兵数万攻宿州,牵制汴州康怀英部去救宿州,以减轻淄青压力。杨行密同时还在荆南各地勾连,鼓动造反,给三哥添堵。不过那边战场遥远,探马够不上,这些情况郑大帅也就不知。
老黑关心的是眼前。“李公佺说此次帮他上位,必不亏待你我。李头那边亦允了,李承嗣万余兵已在瀛州多时,只等动手。”
“事情是不错。只是,”刚刚笑话完王师范脓包,刘二又开始哗笑魏博,“这老匹夫做事恁不爽利。汴兵怕个球?在关中打了快两年,千里迢迢跑过来,全是疲兵。你看躲在朱友宁后头都不敢上,明显还要休整。等机会?等什么?当下便是良机。呸,此时不动手,待朱三灭了王师范再动么?不可理喻。”
“这厮说要等汴军都去淄青再动。”其实郑二觉着李公佺还是有点道理。毕竟他哥俩站着说话不腰疼,脚底抹油说走就走,魏博是跑不了和尚也跑不了庙,数万汴兵家门口蹲着,你让老郑动手,也得犹豫一下。
“屁。呸。”一根骨头从小刘口中飞出,划出一道光,不偏不倚落进不远处一个碗里,跟投壶一样。“汴兵不歇够了会走?朱三能烦这种错误?我看呐,此次未必能成。”
“啊?”郑二不免有些失望,道,“那不是白忙活?”
“白忙活?也不会。”刘大帅年纪渐长,但这吊儿郎当的风格是丝毫不变,躺在毡毯上翘起二郎腿,手里一根羊腿骨舞来舞去,道,“魏博与咱不同。这话嘛有些诛心,在卢龙,只要上官不苛暴,军将不造反,大体还能相安。魏博不成啊。田承嗣为侄子接位,将老弟兄屠戮一空,开了个好头,魏博自是上下相疑,入骨三分。你看吧,罗绍威、李公佺彼此仇视多年,你我推一把,哪怕今日不打,明日也要打,早早晚晚过不了这一遭。嗯。”
“只是……
一看老黑纠结,刘守光就猜得他心中所想,直起身道:“你还想魏博跟咱一路呢?想多啦。你看李公佺这怂样,早为汴兵杀破了胆。全是墙头草,李公佺上来也不敢硬顶汴州,只要朱三给根骨头,这厮是人是狗都很难说。二郎,靠人不如靠己。想想怎么屯粮屯兵,做大做强。嘿嘿。”
刘大帅心想,魏博乱吧,越乱越好,他近水楼台才能猛捞好处不是。魏博老兵底子都好,弄个几千万把号人,好好整治一番就是强兵。不听话?哼,他们在魏博是龙是虎不用管,到了义昌就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呸呸,总之就是鱼离水、虎下山,任爷爷揉圆搓扁。
想着好事,刘守光的目光不禁瞥向郑守义,正见这厮亦做沉思状,目露华彩。
嘿,这厮也在打这主意吧?如今这黑厮长进不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