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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落日与朝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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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是否有陷阱,乞没酋长都想立刻逃跑。

    一拨马头,却又想起走不得。

    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两难。这唐军可不缺马,转身逃跑,走得脱么。而且,之前出城的那股唐军就在北面,跑了,这不是正好被人堵个结实。不会真是谭继恩这狗贼的一计吧。乞没越想越觉没错。

    若这厮能卖同族,为何不能卖我?

    想到此时部落空虚,乞没是更加焦躁。

    作为部落首领,他强自镇定下来,迅速权衡眼前的局面。据说柳城里还有山北各寨数百骑,新募柳城军数百。那狗贼说城内大半反正,狗屁,就听城中仍然传出搏杀声,就肯定还有抵抗,此时哪敢再信。进城被人缠住那就死定了,为今之计,只有先破城外之敌再说其他。已入城的不用唤回,可以拖住城中唐军,只要城外动作快,还有机会。

    探马再报,唐军已至城北列阵。

    柳城是东临白狼水而建,东西窄,南北长,归路要么走城北,要么向西向北绕远,但那就得过奚人的地盘。且不说唐军在追在后头多危险,就奚人与契丹的仇怨,能放爷爷过去么?看他人困马乏,不下黑手才怪。

    唐军在城北列阵,这是逼他决战呀。

    再次权衡利弊,年轻的乞没大人别无他法,只能集合城外人马,向北绕过城墙,迎接挑战。

    成败,在此一举。

    转过城角,就看唐军面西背水列阵。天际已泛鱼白,借着天光,乞没的心越沉越深。对面至少千骑,地上还有数百步军列阵,居然连数量都不占优。乞没自知逃不脱,多想无用,拼了。

    毅勇都的骑兵仍是五十人一小阵,小阵套大阵,在步兵两翼组成两个锋矢大阵。契丹小弟乱糟糟跟在后头,二哥已经吩咐明白,前面破阵不用他们添乱,待毅勇都打乱来敌,跟着打秋风就成。

    没有花俏,就是硬吃。

    一轮红日忽然跃上高空,阳光掠过山巅,自毅勇都的身后落下,洒在大地。大唐武夫背负五彩霞光,有如神兵天降,踏云而来。

    豹骑军,就似这轮初生的金乌,必将光芒播撒四方。

    区区胡虏,何足惧哉!

    ……

    战斗持续了整个上午。

    乌隗部这些套马的汉子们,为了生存爆出全力,在这方圆数里的草地上,与毅勇都展开拼死搏杀。可惜,他们面对的是大唐的职业武夫,牧人们战技不如人,体能不如人,器械不如人,马匹亦不如人,所有努力,尽付流水。

    毅勇都突骑在前,游骑在后,一个冲锋就打乱了敌骑建制。嗯,秃头蛮究竟有无建制其实也很难说。总之,唐骑以五十人一队,忽而是十六支利矢灵活走位,倏忽又成数柄铁锤以力服人,乍合乍分,在场中反复切割,各种以多打少,各种以强凌弱,将己方优势发挥地淋漓尽致。

    麻利、契里领着数百品部勇士,只能围在圈外捡漏,想打硬仗的机会也无。牛哥领着步军,再次做了看客,默默欣赏骑军兄弟表演。在此之前,或许品部的这些勇士心中还对唐军的偷袭耿耿于怀,然而经历此战,唐朝爸爸不可战胜这一信念,必将深深根植其心,刻入灵魂。

    乌隗部也确实顽强,直到二哥换了三次马,直至城中的唐军出来接应,乞没才领着数百残兵向南逃窜。打扫战场交给老牛,打发了性的屠子哥下令穷追,城中亦分出二百骑随行,痛打落水狗,岂能错过。划水半天的麻利自告奋勇,领着品部牧骑在前追摄,毅勇都主力则在后徐徐跟进。力战半日,将士们人马不免疲敝,好在此种追踪最不怕前面跑得快,越是没命跑,马力消耗越快。他们只需跟在后头,寻着马粪、蹄印,如影随形,不要追丢即可。

    伏击?丧了胆的胡儿,敢回望一眼么。

    二哥本已做好追到天涯海角的思想准备,却只追半日,太阳都没落山,乞没就下马投降了。却是当头被秦光弼的射日都堵了道路。原来拿下柳城后,深感兵力不足的李大即下令秦光弼,放下一切,火速出塞。秦哥将不愿出征的一批老军留下看家,自率老卒新丁一千八百人日夜兼程赶来。李大说了,就一个字,快。夫子不必征发,马车一辆不带,只让畜牲驮了粮械就走,不足便沿途补充。

    各寨各堡才发了一注横财,对于大军继续出塞都很支持。就这么走了十日,射日都在白狼戍最后补充了寄养,继续进发。剩下约二百里路,老秦打算中途不歇,才走一半,探马来报,竟有数百胡骑南来。满头雾水的秦将军也很着慌,一面下令步军抓紧列阵,自领四百甲骑顶上来争取时间。

    如今的射日都可不比从前,老兵被抽走太多,秦哥并不放心步兵的战力。

    提心吊胆的秦将军也做好了拼命的准备,未曾想胡儿打也不打,直接下马降了。也是乞没死战半日,又亡命半天,才兵败将早已精疲力竭,毫无斗志,眼看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只道是唐军布好了陷阱害他,心里把个谭继恩祖宗骂了十八遍也没用,只好下马认栽。

    实在跑不动了,爱谁谁吧。

    唐军有契丹战奴,品部能跪,老子也能舔!

    秦光弼到来,二哥十分欢喜。两个老兄弟把臂相拥,简单诉说了各自情况。“秦哥,你来正好。乌隗部已空,营地俺都摸清啦,就在柳城北边二百余里。我猜李头儿定是去了,柳城交给你,俺带五百骑走,剩下这些弟兄你帮俺看好。老牛已在城里,人手不缺。”此时,老黑就想起大寨主的宏愿了。

    秦光弼道:“都交给我。脚力足否?”

    “这半日慢走,早歇过来了。只带五百骑,一人五马,二百来里地,明日即到。”屠子哥拍拍坐骑,又指指身后。秦光弼粗粗一瞧,霍,真不少马。当初柳城的品部就贡献不少,此次乌隗部又送一波。追着败兵南来,二哥路上捡到就有近千,柳城那边收拢收拢,估计也有不下一二千匹,加上降兵所乘,当真不少。之前射日都的马匹支援了二哥许多,秦哥正愁马少,此时一看不禁喜笑颜开,老黑不在正好,方便爷爷下手。

    边上麻利凑着耳朵听了,腆颜道:“也带俺去吧。”乌隗主力已破,剩下就是大捞好处了,这种好事不去白不去啊。再说爸爸也在那边,得去露脸表现呐。闷头工作等提拔怎么成?你得让领导看见自己的工作成绩呀。

    本来老黑还担心这帮降虏阵上反水,专门把他们留在步兵边上看着别来添乱,没想到人家是真拼命,杀起同族绝不手软,居然帮忙不少。看这厮表现不错,二哥遂道:“挑一百人,凑足一人五马,抓紧喂精料,一个时辰后出发。”回头抓住秦哥,“你这里有粮吧,速速借我一些喂马。”秦光弼忙差人将粮豆匀他,前面就到柳城,辎重已不必许多。

    被捆在地上的乞没知道乌隗部完了,人如死灰,心曰,这帮疯子,自己怎么就昏了头来招惹他,早知道跪了也行啊。草原上,屈从强者,不丢人嘛。

    我他妈何必呢。

    休歇一个时辰,毅勇都与麻利共六百骑重新上马,借着月色北去。

    可惜还是晚了。

    待其次日午后抵达,秃头蛮已被一串串捆得整齐,豹骑都手是真快,黑哥心想,李大早盘算好的吧。乌隗部的大帐甚是醒目,进来一瞧,大李正与谭家叔侄煮茶吃,场面还很温馨?老黑一见真是分外眼红,就要扑上来动手,打得他们鼻血长流,却被李大拉住。笑道:“你这黑厮,怎么来了?”黑哥狐疑地看看帐中,在谭家叔侄背后各立了两个甲士,都是李大亲兵,这俩垂头丧气并无喜悦之情。舀碗羊汤喝下,二哥忍不住问道:“李头,这是怎么?”

    安抚使云淡风轻地说:“方才谭将军与我说,自觉年事已高,无力支撑白狼戍,欲将队伍交我。嘿,某推却不过,只能应下。正好你来,明日你先护送谭将军回去,某还要两日再走。嗯,柳城那边如何?”

    二哥道:“柳城安好。乞没全军覆没,阵斩数百,俘获千余,逃散者不多。马有数千,嗯,来得急,未及点算。”

    “哦。细细说来。”

    二哥遂将如何出兵如何破敌讲了,最后道:“俺便追着南下,正撞上秦哥,乞没看走不脱,便降了。已由秦哥押回柳城,此时应到了。牛犇也在,放心吧,出不了乱子。”

    “天意。”听说还有这般巧法,李大手指轻扣,慨叹道,“天意呐。”把眼去看谭家叔侄,二人神情更加萎顿。眼见无事,二哥心里一堆疑惑也不好询问,便尿遁出来,寻了正安排守卫的李承嗣拉到一边,说:“谭继恩是怎么?”

    李承嗣道:“他叔侄勾结胡儿,但下面军将并不知情。李头不想引起变乱,与他谈妥,交出兵权,送他叔侄回塞内养老。若不然,哼哼。”二哥听了,也就放心。好奇又问豹骑都的经历。李承嗣说,他们北上后行动迅速,堵在山口外的部分牧骑跑慢了,抓到几十个舌头,问清了乌隗部营地所在。真就在附近不远,便杀过来了。蒙在鼓里的白狼戍兵被秃头蛮一顿猛捶,伤亡不小,正憋了一肚子火,听说要去掏乌隗部老巢都愿从征,遂合兵一处。

    牧骑想要引开他们,但李大根本不上当,草原汉子被逼得无法,双方做了一场,牧骑大败溃散。乌隗部与品部实力相当,可能稍强些,但顶天也就二三千帐,连奴隶都加上,一万大几千人,丁壮一部去了柳城,一路刚被打散,营中只剩老弱妇孺及奴隶。这还有啥悬念,数千部民大部被擒,十多万牛羊杂畜全都便宜了豹骑都。马少些,大部南下,还有许多跑散,部中带崽的母马和一些小马驹子总共有个四五千。

    转战数百里,毅勇都也都疲惫不堪,安心歇过一夜,次日先撤。队中多了谭家叔侄及其一众亲兵数十,却不回柳城,而往燕城去。李大担心燕城兵力空虚,让他先去那边帮手,顺便把谭家这帮混蛋交给李三处理。

    走了半日,二哥看这叔侄两个来气。老谭年岁大了暂且放过,马鞭就落到了小伙子谭长水的脸上,抽得这厮哇哇乱叫。边上谭继恩一晃马缰,挺身挡住侄儿,怒道:“休要伤他。”

    “你这老狗吃里爬外,若非李头说留你一命,爷爷看不剁了你喂狗。”想起昨日折损的百多部下,二哥就心如刀绞。虽然大胜,这种暴力冲锋,损伤岂能避免。这里有随他转战千里,从河东回到幽州的弟兄,也有郑大旧部,少一个,都让屠子哥心疼,一阵折损百余,真是心里淌血,看这叔侄俩是格外仇恨。

    谭继恩挺直身板,义正词严道:“哼。我家守边近百年,为大唐立过功,为卢龙留过血。会昌犁庭有我家,大中扫穴有我家,试问,彼时你等何在?我山北诸军,苦苦支撑数十载,食过塞内几斛粟?穿过朝廷几尺布?若非幽州接连抽调山北子弟入塞,使我无兵可用,秃头蛮何足惧?用得你来抖威风么。”

    这一个说的是唐武宗会昌二年,趁回鹘汗国为黠戛斯人重创,宰相李德裕以幽州、振武、河东等藩镇兵马,召集契丹、奚人为仆从,大破回鹘军,击破乌介可汗牙帐。一两年后,乌介可汗穷途末路,内讧被杀,传首长安,回鹘汗国至此灭亡。另一个,说的是唐宣宗大中元年,幽州节度使张仲武出兵山北,大破曾经收留乌介可汗的奚王,震慑诸胡。

    谭家祖上镇守白狼戍,两次从征,皆有功劳不小。现在拿来说事,乍一听还挺有道理。二哥感觉自己被带跑偏了,但又不知错在何处,一时竟不知怎么应答。似乎,好像,这老货说得也挺委屈。正犯愁时,后面却鼓噪起来。原来是隔在后面的谭家亲兵看到黑哥鞭笞谭长水,又与自家主子气氛紧张,便闹着要冲过来,被毅勇都围住,下了兵刃,嘴里犹自辱骂不绝。

    山头火并可是马匪们的家常便饭。之前二哥对这谭家叔侄恼得咬牙,怎么这时昏了头,大寨主连忙出来提醒,在他耳边轻声道:“头儿。一不做二不休。”悄悄比了一个斩首的姿势。

    军士作乱,正好动手。

    看看老谭,二哥忽觉这厮也是条汉子。试想若是他被丢到山北无人理睬,还能等得这久?早就掀桌子了。不过老马匪意思他也明白,豹军要在山北立足,就必须统合山北各寨军力,似谭家这等影响不小又不肯配合的,决不能留。大李把人给他老黑,就是让他下黑手的,事情不能不办。内心斗争了片刻,对大寨主悄悄说:“去,做成敌袭遇害。亦是好儿郎,莫使受苦,厚加抚恤吧。”

    大寨主指指谭家叔侄,二哥仍是摇头不允,道:“到燕城交李三。”

    说罢,黑爷攥了攥拳头,打马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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