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你很信他。”
“我本是下界仙山修行的小散仙,被山中猪怪欺负,毁了家园。幸逢公子游历,击退猪怪,救下我。将我带回地府,给了一处栖身之所,我很是感激。”
花酿问道:“你不是小鬼,是仙?”
黄夕点头,“注意脚下,您这边走。”
她将花酿引至一处凉亭坐下,手一挥,石台上现出茶水点心。
替花酿将茶斟上,黄夕接着道:“大家都是仙呀。除了我这样法力低微的小散仙,判官殿主,天界各路当值神仙为中等仙者,再者就是高高在上,抬手间风云变幻的天界君主,地府君主,和我们公子,乃无上金仙。”
“他看起来年纪轻轻,地位那么高?”
“传言,公子曾与天君意念斗法,两位打了三天三夜,不分胜负。”
花酿咂舌:“地府不是隶属于天界,公子竟和顶头上司打架?”
“按照直属关系分,是如此。可天君和公子皆出自元始天尊门下,从这一层关系来算,师兄弟切磋术法没什么不合适。您尝尝,我用黄泉水泡的茶。”
“啊,黄泉水。。。那得尝尝。”
花酿试探抿了一小口,略苦回甘,余味香醇。
脱口称赞:“好喝。”
黄夕眉开眼笑。
花酿拉她坐下,“我见地府里女差很少,是女鬼少的缘故还是地府对差吏有特别要求?”
黄夕善解人意:“您指的是凡间男尊女卑,女子不能入仕那套迂腐旧规吧?地府没有。地府建府之初,招徕大批官吏、差使,不拘性别资历,可人间女子少,地府的女鬼就少。再加上那时地府阴暗无光、蛮瘴之气弥散,愿意来当差的女子更少。”
“可我见地府晴时有日夜时有月,环境清幽,与凡间别无二致。”
黄夕笑道:“全倚赖地府君施术法,将日月山水化形引入之故。山秀水甘,与以前相比,好百倍。”
花酿心中盘算,地府的官场氛围确实比凡间友善千百倍。
黄夕提议:“您稍事安歇,之后我引您在府里逛逛。殿主府原为公子府,地府君建府时颇费心力,将四时之景,清泉苍山安排得当,错落有致,颇有趣味。”
花酿又疑惑,听起来地府君很宠爱他的小公子,为何公子樾白对自己的父亲怨恨颇深?她本想问黄夕,可是背后议论师父家事,总觉有些失礼,便将话咽了回去。
“走吧。”
公子府分东西两大院落,重门叠户,庭院深深。公子居东,西苑一直空置,现下给花酿当居所。另有古木群芳,竹坞曲水,各种亭台轩榭临水而筑,漏窗、回廊相连。
花酿一边欣赏一遍赞叹,林木葱郁,水色迷茫,疏密自然,意趣天成,真真天地灵气汇集一处的灵地。
黄夕妙语连珠,将一树一花的来历讲得头头是道,花酿听得津津有味。
公子府上好些奇花异草,瑶花琪树,普普通通一棵小矮树,竟是从西三百里之外的仙山移栽来的蕙棠,结出的红果清美能解厄。
另有除热消暑的积雪草,清脑明目的昆仑草,多种多样,令人应接不暇。
“唯有此处,公子明令禁止不得擅入,小姐定要记牢。”
花酿抬头看,无甚稀奇的篱笆围成小花园,烟雾朦胧看不真切,隐约香气阵阵传来。
本想走进细看,黄夕及时将她拉住,摇头示意。
“看看,不进去。”
黄夕还是摇头。
花酿抿嘴:“里面有什么宝贝?”
黄夕解释道:“公子对香颇有研究,栽种许多珍贵的香草香木香花。除了养护它们的花匠,谁也不让进。”
花酿脑海里一闪而过一本书,《温香暖玉》。
她在隐石阁里苦读的时候,偶然见过。
看书名,原以为是颜色小人书,被藏得极深,她还狠狠吐槽了下公子的道貌岸然。
兴许那本书就是接近公子师父的捷径,花酿眼波流转间,有了主意。
“小姐,公子传信,召您入见。”
花酿欢喜拜见师父。
樾白一扫先前愁容,神情气爽,指着一张折成四方四正的红纸文书,面带笑意,“去,将它贴在地府君殿门口。”
花酿乖顺应下。
地府君殿比花酿见过的其他殿宇气派宏伟许多,门口一张长长告示栏,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小方块。
寻物启事,求友启事,绝交启事,政令通读,还有什么,告地府之风萧萧兮易水寒,投胎转世下回见。五花八门,正经的不正经的贴满一墙。
花酿展开红色文书,黑色小楷,洋洋洒洒一整大张。
她小心将文书捋平折痕,贴在正中间。
拍拍手手上的灰,凑近细看,这才看见红纸上“地府政改”四个大字。
嚯,十八殿,十八狱,八十六位判官,无常使,游巡使,芜杂使全纳入政改。
简而言之,公子樾白要让地府鸡犬不宁。
不知何时,花酿身后挤满了各路神仙小鬼,大小鬼吏。
一老沉的声音啐道:“黄口小儿,代了几天府君竟猖狂如斯。”
“可不是吗,请教观山岩殿主大人,地府君大人到底何时能醒。咱们地府落入一个只知玩乐的纨绔子弟之手,永无宁日啊。”
不等被称为观山岩殿主回答,有一只鬼悄声道:“地府君一直身体康健,怎么莫名其妙晕倒了。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一叠声几只鬼同时应和:“可不是可不是,太蹊跷了,定有隐情。”
观山岩殿主冷嗤一声:“还用你们说,地府君大人肯定被小人陷害。谁是既得利益者,谁就是陷害地府君大人的人。”
众鬼点头称是。
又一只鬼谄媚道:“论资历,论能力,地府君之位也该由您代职,半路杀出个二世祖,我们不服。”
又一叠声应和。
观山岩殿主嘴角扬起:“不是我倚老卖老,你们看看他做的什么事。说白了,地府正值危难之际,府君昏迷不醒,叛徒携鬼出逃妖界,鬼心惶惶。此刻不作安抚,竟大刀阔斧改政,闹得鸡犬不宁,鬼心尽失。谁愿意讨好他谁去,我是做不来那苟且之事。”
他愤愤甩袖,又一阵呼和。
花酿见他们一唱一和,搔首弄姿,像极凡间戏曲台上唱戏的,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在一众义愤填膺中,一声短笑格外突出。
众鬼眼神集中于她一身。
花酿用力收紧嘴角,一边抬手示意不好意思,一边嘴里说着借过,想从乌泱泱的鬼群中穿出去。
这时,一只鬼突然尖叫:“她就是公子樾白新收的狗腿子。”
又一只鬼立刻附和:“是她贴的告示。”
“狗腿子,狗腿子。”
众鬼异口同声呼和起来。
花酿见情势不妙,左右扒拉,更着急挤出去。
“她打我。”一鬼鬼叫。
花酿欲哭无泪:“不是,我哪里打你了,就是请您让让。”
“我也看见了,她打了好几个人。”又一鬼帮声。
花酿终于知道为何窦娥冤唱了几百年还受欢迎,经典源于生活。
她不强吵,抱拳诚恳道:“好好好,方才不小心碰到几位大哥,实在不好意思,无心之过,还请大鬼不计小鬼过。”
“你们看,她道歉了,她就是打人了!”
一石惊起千层浪,花酿无话可说。只有一个念头:地府留不得,还是投胎去。
“你们看,她不说话,心虚了!”
花酿朝天翻白眼,真是小鬼难缠。
“她瞪我们,兄弟们,是可忍孰不可忍!”
众人跃起,花酿抱头匆忙逃窜。
“噗。”
屏住。
“噗噗。”
屏住。
“噗噗噗。”
拿手屏住。
花酿无奈道:“想笑请大方笑,别憋坏了。”
“噗哈哈哈。”
樾白上气不接下气。
他抖着手指着花酿的头顶:“他们怎么随身带着鸡蛋和柿子,哈哈哈。”
花酿摘下头顶挂的鸡蛋壳和柿子皮,咬牙切齿道:“还不是托您的福。他们一知道我是您派去的,一个个头发竖起,眼珠子瞪得溜圆,张牙舞爪恨不得将我撕碎。”
樾白摩挲下巴:“我就知道。”
“知道他们要打我?”花酿直盯樾白。
樾白转口,假装愤怒,猛拍桌子,“我就知道,那群刁民,是非不分。”
呵。
花酿看着花瓶玻璃釉上映出的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自己,心想:这世上,终归没我留恋的东西了。
樾白见她脸色不善,连忙安抚:“你不会术法,打不过他们很正常。待我教你一套厉害的本事,让你在地府横着走。”
“真的?”花酿总觉得自己被他坑了一次又一次,不敢再信。
“当然,我何时诓过你。黄夕,带花酿洗漱。”
一场闹剧,花酿疲惫至极,坐在热气氤氲的浴桶里,累得睡着了。
梦里,黑暗中,她恍然看见一只大手,慢慢伸过来要掐她的脖子,她拼命扭动身躯,想逃,可脚下像长了根一样,动弹不得。
急切中,她下意识脱口大喊:樾白!
接着骤然惊醒。
屏风外,黄夕的声音传来:“小姐,您怎么了?”
花酿抹了把脸,稍稍清醒:“没。。。没什么。”
怎会做如此奇怪的梦,定是因为白天没得见的神秘小花园,自己共情了里面的花花草草。
花酿将身子往水里面沉了沉,只露出鼻子呼吸。
人死后进地府,鬼死了去哪呢?
人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真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花酿直觉自己落在一团浓稠的浆液中,前面三十天期限,后面地狱深渊。转不得身,翻不上岸,唯有向前。
可她为何会落到这个境地?
繁芜的千头万绪理不清,像有一团迷雾笼住花酿的视线。
算了,多想无益。花酿有个长处,不为难自己。
将朦胧的不安与不解一把按下,浸入浊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