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高塔
40
他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片封闭粘稠，几乎令他感到窒息的黑暗。
他起初并不感到害怕，毕竟“感受”对他而言仍然是个很新奇的词汇。
可过了一阵子，那黑暗中却渐渐生出了一丝叫他难以忽视的东西。
他试图去追寻，但一无所获。
直到真正“醒来”。
……
……
“你醒了。”
隆洛的视线在变得清晰之前，先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听上去没有什么情绪上的起伏。
是一位女性。
他轻轻蹙了蹙眉，因为很快发现并不是自己看不清，而是这里的光线非常暗。
“眼前的”峡谷和火焰尽数在脑海中转瞬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冰冷漆黑的石墙。
“这里是医务室，”女性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现在很安全。”
“医务室？”隆洛轻咬这个词汇，循着声音扭过头，这才看清坐在床边说话的女人。
女人大约四十岁出头，她的眼窝深陷，皱纹如刻痕般在眼尾和嘴角蔓延，因浸在小油灯的光中显得过分深刻。
然而却又不让人感到严肃，似乎只是近乎于冷漠的平静。
——严肃这个定义来自于在西奈家族学习时，女仆们说那些老师声名赫赫，但有时候“非常严肃”。
隆洛显然还没有完全理解这些。
他一时间有些恍惚，视线忽然越过女人，落在她背后那扇窗子。
窗子上有很厚的玻璃，外面只有稀薄的月光，隐约浮现一些像是谢罗姆宫一样的建筑。
隆洛心下莫名一跳，下意识从床上起来，走向窗边。
女人没有阻止他，因此他很快停在窗前，看清了窗外的一切。
谢罗姆宫是王城的标志、最高的塔，然而这里却有比那壮观无数倍的高塔，一座座高大的塔彼此交错，简直就是一片由高塔组成的“森林”，在这过分静谧的雪白世界里依靠一座围墙与更远的森林相隔开来。
……对，下雪了。
这是隆洛第一次看到雪，它白得纯粹，在大地上铺了一层洁白的地毯，不带一丝杂色，仿佛世界本该如此洁白无暇——这时竖立在大地上的漆黑高塔便更像从天空中突出的刺，黑暗不满于自己的领土，不甘地要浸透这洁白的世界。
泾渭分明的世界忽然变得奇妙起来。
但是。
“这里是哪？”他问。
“这里是丽塔顿，恭喜你们顺利穿过胡洛格里安峡谷，安全抵达。”女人回答。
丽塔顿。
那三位法师的学校，他们的目的地。
一个由黑色高塔筑成的“森林”。
隆洛倏地扭头：“科顿……还有其他人——他们怎么样了？”
“那位被黑法术侵蚀的赛提人已被送到适合他的地方。”
女人似乎早已料到他会问什么，又或许是少年时刻将友人放在心上反映出来的良好品质，她那张平静的脸变得柔和了些许：“那三位孩子将你们带回来之后，你还昏迷了一段时间，而他们的伤势已经痊愈，如今正忙于自己的事情。”
隆洛一怔：“适合他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女人回答：“一个除了死亡能够暂停他生命的地方，以缓解黑法术进一步侵蚀。”
少年有些不解：“你们无法医治他吗？”
“学院如今没有会白法术的学者，”女人的态度仍然平静，解释，“生命法术所要求的天赋让人发愁，因此及时远离黑法术残留的法阵很有必要，没有人想要看到现如今的情况。”
隆洛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能察觉到话语表象下某些微妙的“含义”，进而感到困惑。
据他所知，科顿被一位黑法术师直接攻击，因此生命垂危。
这位女人却提醒他们要远离黑法术法阵，甚至这似乎只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
女人望着他有些困惑的神情，问：“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
——薇拉呢？
开口的一瞬，隆洛却没能发出声音，有如忽然被人用手心捂住嘴。
那双灼金的眼眸在脑海中一闪而逝，他随即有点头晕地捂了捂头，再次直起身的瞬间扫过窗户玻璃上自己的脸。
他忽然注意到，自己分明昏迷了很多天，期间一直没有喝变容药剂，可此刻的他头发和眼睛的颜色却仍然是棕色的。
少年心头一跳，再次对上女人的脸。
他的眼珠轻动，定住，开口问的是：“……您是谁？”
“我叫希曼雅。”
希曼雅看着他。
隆洛看着她：“谢谢您。”
“不必客气，珀尔娅告诉我你很有天赋，”希曼雅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学院很欢迎你的到来。”
说完，她缓缓站起来：“不过在那之前你还需要休息，请不要离开这里。”
“你要走了？”
“对，正好有些事情还需要处理。”
说完，希曼雅便很快消失在了门口。
隆洛望着她离开的地方，眸中倒映着小油灯的光晕，浅浅摇曳。
……
……
与此同时，丽塔顿最中心的高塔内。
这里的每座塔在外表看上去都没有太多的区别，然而内部却千差万别。
一位青年推开门，随着悠长突兀的吱嘎声褪去，这座塔便露出了一条向上盘绕的楼梯，看不岛尽头。
那位青年没有说话，只是缓步而上，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底下的门口已经完全变成了看不见的漆黑，他的面前才出现了一扇门。
推开门，门后是一个堆满了书架的房间。
这里的书未必有王城图书馆那么多，可它们每一本都与法术有关，也就是说，被王国里被视作禁忌的书籍完全堆满了这里，以至于原本宽敞的房间都显得逼仄凌乱起来。
在他习惯性低头寻找一条路以防踩到某本书或者从书中掉出来的纸页时，远处便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阿斯诺。”
阿斯诺动作一顿，恭敬道：“院长大人。”
“过来吧。”
阿斯诺穿过一座座书柜，最终来到了房间的中央。
房间的中央摆着一张书桌，霍莱就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
“我前段时间去了汶尔克，那个地方和十年前一样，每个人看上去也很健康快乐。”
如声音所显示的那样，他是一位看上去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老人，雪白的胡子垂在胸前，皮肤包着骨头，似乎有些虚弱，可那话语又叫人感觉他更像是一位年轻人，有些超乎寻常的活跃。
阿斯诺没有去问汶尔克发生了什么。
霍莱看出了他心里藏着许多事情，也缓缓放下了手里的羽毛笔：“看来，那份预言给你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我没法不在意。”
阿斯诺沉默了许久，才组织好语言说道：“塞丽娜女皇留下了一个预言，它说……”
霍莱也想起泽费尔带回来的那条消息，接道：“黑色巨龙复于黑渊苏醒，人王之土终将沦陷。”
“我从未听说过这种程度的预言……凯特人尊重预言，也惧怕公开它们所要付出的‘代价’——它并不是在开玩笑，”
阿斯诺点了点头，深吸了口气：“但是黑色巨龙只是传说中的东西，对黑渊我们也一无所知？而这一路上我们还遇到了黑法术师，每一件事都足以改变如今的一切，但您却——”
“我在去汶尔克之前给你留下了一条消息，让你不要提及任何事情。”霍莱说。
阿斯诺一顿，深深拧起眉：“老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从离开胡洛格里安峡谷到回到丽塔顿花了七天的时间，黑棘五月完全降临，他们疲惫不堪，各自的脑子都从未那么混乱过。
塞丽娜的预言，王国里出现的黑法术师，峡谷里的精灵遗迹，还有那几乎没有人见过却还能活下来的巨人……
可到了学院后，他得到的只有霍莱一条“不要说起任何事”的留言！
“不必害怕。”
霍莱看着掩不住焦虑的学生，神情却没有太多变化：“现在将你所知道的一切告诉我。”
阿斯诺对上那双暗淡的蓝眼睛，脑海中掠过过去数年他对自己的教导，险些无法控制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了一些。
“我们找到了利比尔里安的墓地，发现他将自己的法师墓安排在荒无人烟的南方，是在替塞丽娜隐藏一个秘密……我还看到了他们过去的一段对话……为了找到那段预言的含义，我们去了巴兹利亚。”
说到这，阿斯诺的声音带了丝颤抖：“我在利比尔里安曾经的图书馆里找到了答案，还发现……”
“发现？”
“王国里藏着一位被国王允许存在的法师，他重新启用了那座图书馆进行调查，因为雅乐思·瑞嘉临死前也拿着一部分预言，”阿斯诺说道，“这证明预言被分成了几个部分，被塞丽娜托付给了不同的人，而且……”
在霍莱的注视下，他有些艰难道：“我们在王国遇到了黑法术师，他至少掌控了王国里的一个家族，并在继续扩张自己的势力……我不认为这是巧合，预言……很可能是真的。”
但凡出现了黑法术师的时代总是灾厄连连。
气氛变得有些沉重。
霍莱的桌子上放着几本书，一些尚未处理完的文件，一支羽毛笔和一瓶墨水，东西不多，甚至算得上十分简洁，然而上面的内容涉及如今的法师们最在意的研究，作为最古老且存在至今的法师学院的某些文件，由阿斯诺的视角看去，隐约能看到某项事关重大的决定。
它们朴实而平和，又厚重得叫人喘不过气。
“你们遇到了黑法术师……”
霍莱并未给出自己的判断，而是收回了落在阿斯诺身上的视线，继续问道：“那么关于预言的内容，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我对黑龙和黑渊的事情一无所知，因此在回来后，我找遍了图书馆，却只在《繁茵法师事件簿》看到了相关的词汇，如珀尔娅认为的那样，龙来自于故事。”阿斯诺皱眉说着，“反而是‘黑色’这样的描述由来已久，它如我们最熟悉的那个含义，代表了黑暗，没有光明的黑棘五月，一切罪恶与绝望。”
“哦，《繁茵法师事件簿》……它来自哪里？”
“那是凯特·连为了宣扬人族最伟大的法师，根据精灵留下的材料所书写的‘史诗’。”
“那么精灵的原版来自哪里？”
“这个问题没有具体的突破，凯特所写下的内容来自于神殿的记录，据说繁茵时代的法师全都隶属于神殿，他们但凡参加试炼都会留下档案，《事件簿》几乎是繁茵参与各种试炼的合集，这是证据。”
“那么，凯特为什么在《事件簿》里写‘龙’？”
霍莱一连串的发问并不急迫，可这样好比课后问答的形式还是让阿斯诺产生了步步紧逼的感觉。
他闭上眼睛，睁开后再次深呼吸。
“我不知道……我如今对它感到茫然无措……抱歉，老师……或许我还没做好准备，不应该如此。”
“这并不是课后问答。这是你所面对的一件‘大事’……世界总是充满了未知，我们不该认为自己在一开始就能对一切了如指掌。”
霍莱见此说道：“你已经用尽了办法，可我们如今最大的问题，在于找不到凯特昔日所使用的那些神殿档案，我们无法判断她是不是只是自己编造了一种生物。”
阿斯诺一顿，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道：
“不……我们在胡洛格里安峡谷里找到了一座精灵遗迹，在那里面出现了‘龙’，和凯特的表达方式是一样的。”
他几乎没把之前的遗迹当“一回事”，一股脑都扑在预言和龙上，可此刻因为霍莱的追问，他却突然想起了不久前他们去过的那座灯塔一样的神殿。
塞丽娜说起了“龙”，唯独《事件簿》这部遥远的史诗中存在“龙”，精灵们似乎也承认“龙”。
可它究竟是什么呢？
一切似乎更加扑朔迷离了起来。
“看来你们此行有别的收获。”
霍莱恍然：“也就是说精灵肯定了‘龙’的存在……可它到底是什么呢？”
阿斯诺再次哑口无言。
他显得窘迫，可霍莱仍旧平和：“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突破，我们如今得知‘龙’的存在被精灵所认可，因此不必再陷入所谓争辩‘龙’是否只是凯特所创造出来的怪圈，接下来则需要去寻找更多有关的资料。”
阿斯诺忽然捕捉到了什么：“您的意思是……”
“正如塞丽娜的预言，它很狡猾，内容好像说明了一切，可我们对预言当中指涉的词汇一无所知。”霍莱这才直接提到了预言，“这很正常，你不需要感到害怕。”
那样的话一下令阿斯诺感到有些恍惚。
霍莱面对塞丽娜预言的态度，正是他过去几年在丽塔顿所接受过的教育，也是丽塔顿法师们的态度。
法师的一生都在寻找世界的真相，而通往真理的路径则是无数的“材料”、“辩论”、“判断”。
他本该如此，也为此坦然。
可在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他的心里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
……“不该如此”。
它叫他产生了久违的焦虑，而在上一次，这样发生的事给他带来了……
青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中，直到霍莱再次开口，一句话叫他心里所有的复杂情绪都变成了震惊——
“事实上，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预言。”
“远比你们从利比尔里安墓地中的早。”
“——学院里有塞丽娜预言的第三块碎片。”
阿斯诺失声：“您说什么？！”
霍莱打开书桌的抽屉，在里面翻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什么，并将其放在桌面上，推了过来。
阿斯诺控制不住扑上去，却在看到那张纸条后产生了更强烈的震惊。
【诅咒者唤醒】
它是残缺并含混不清的，但霍莱很肯定，它就是“塞丽娜预言”当中的一部分。
“您从哪里获得了它？”
阿斯诺下意识开口，可偶尔会帮霍莱整理书桌的他很快意识到，这张纸条被放在最“随便”的那个抽屉里，意味着它是书桌这些可以被学生查看的东西当中最无关紧要的部分。
他一时手脚冰凉，更加茫然。
“八年前，一位凯特人避开了所有禁制，在没有惊动任何一人的情况下来到了丽塔顿，并带来了这样东西，”霍莱说，“她告诉我，这是‘塞丽娜预言’的一部分。”
虽然霍莱没有提及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可阿斯诺却瞬间想到了这个人是谁：“这个人是不是薇拉？”
甚至没有等霍莱承认，他直接肯定道：“她一早就知道预言的事！”
难道是她故意引导他们去了利比尔里安的墓地，为了让他们找到更多预言？
但他可以确认，自己对这道题目的选择与薇拉毫无关系，而他们找到南方之前也从未见过薇拉。
种种念头，惊讶、疑惑，以及想起那位神秘的金发女孩所展现出那些叫人畏惧力量，都让他再度加深先前的情绪。
最后，他纷乱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个词——
命运。
青年的脊背瞬间僵直。
霍莱对阿斯诺的震惊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安静看着那张纸条，沉默许久。
直到阿斯诺道：“她就是您让我‘不要提及任何事情’的原因吗……她到底是谁？”
老人抬起头，对上青年那几乎算得上挣扎的眼神。
他正要说些什么，却有人从门外闯了进来，嘴里高声喊着：“院长大人！不好了！”
这是安东尼的声音，阿斯诺往常对他的大吵大闹通常回以痛斥和冷眼，可此刻的他只剩下麻木和僵硬，直到对方来到近前都没有转头。
“哦，安东尼，”霍莱看向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安东尼也没有注意到阿斯诺的异常，而是自顾自道：“珀尔娅……是珀尔娅！希曼雅老师否决了她干涉王国的建议，她瞒着所有人开启了‘贤者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