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误
19
平民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畅谈那些大人物的机会。
在他们眼里,大臣古德雷德的“传闻”比国王克雷多·苏瑞尔还要多。
因为他是一个“突然出现”的人,似乎没有姓氏,没有人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人们知道有这个人的时候他便已经是克雷多手里最好用的利刃了。
于是有人说他是某位贵族的后代,有人说他曾经当过奴隶,还有人认为他其实是某一位旧贵族的私生子。
总而言之,人们大多认为古德雷德有一个悲惨又见不得人的身份,并且一定十分痛恨旧贵族。
依据正是他的所作所为。
大约是九年前,古德雷德跟随克雷多在南部的某个古战场上,以仅三分之一于敌人的人数粉碎了瑞嘉家族所率领的军队——之后他们一路向北,战无不胜。
在克雷多重返王位后,他率领着那支不受贵族关系桎梏的铁卫,将多达百位“篡位者”送上断头台,之后则继续负责执行法师禁令,那些被送入监狱,最后死去的“法师”几乎全经他手。
正因此,私底下有人用“刽子手”去形容他。
他抬起那双深灰色的眼睛,扫过站在对面的赫莫娜,女人立刻微不可闻地一颤,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本以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此刻又不免在心里打鼓。
身为贵族,她自然少不得听过古德雷德的血腥手段,也不是第一次见这位大臣,她自然是始终对他有些抗拒。
可如果要陈述自己在克诺维领所犯的“错误”,她便不得不来见古德雷德一面。
“西奈侯爵……和西奈小姐,我听说你们昨日刚刚团聚,”古德雷德看着面前的两人,打招呼般,“看来莫比埃尔的诸项事宜一切顺利,感谢二位为王国所做的一切。”
……他什么都知道。赫莫娜心里再是一惊。
先前虽然听说过古德雷德的眼线遍布王国,可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像是某种确认,还是叫她有些恍惚。
“大人客气了,您为王国的付出才令人感动,而我们不过是做一些份内的事情。”西奈侯爵回道。
古德雷德问:“那么,西奈家族今天为了什么来到这里?”
似乎是侯爵的话令他感到满意,他的语气放轻了一些,气氛便没有最开始时那么沉重严肃了。
“我……”
赫莫娜终于鼓足勇气,上前一步:“我想来承认我的错误。”
古德雷德似乎有些意外,他瞥了一眼女人紧紧攥着裙子一角的手背,却没有说话,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她又深呼吸了一口气:“我在莫比埃尔放过了一位假扮法师的诈骗犯,让他……杀害了两位平民。”
“哦……我很好奇。”
许久,古德雷德的声音响起:“你误以为他是一位法师,也就是说,你之前已经认定了他是一位‘法师’——又为什么会放过他。”
法师禁令执行至今长达九年,并不是什么会被随意忽略的东西。
它如今几乎已经是国王的代名词,也是国王最关心的事情。
“据我所知,西奈家族人应当不会明知故犯……如此严重的错误。”
赫莫娜脸色一白:“我……那位平民身患重病,声称只有那位‘法师’可以救他……我相信了他的话。”
“我被他所蒙骗,这是我身为领主的失职,”她顿了顿,“还因此无视了陛下所颁布的法令,则是我身为贵族所犯的错误……我愿意因此接受审判。”
赫莫娜将话说得有些重,然而话说到了这一步,她的姿态反而比最初时要显得冷静一些,坦荡也直白。
西奈侯爵在心底叹了口气,又开口道:“大人,西奈家族并不会为这件事找借口,可我也要替她说一句,她会那么做,并不是想违抗王国的法令。”
“原来如此,可你只说了自己所犯的错误。”
古德雷德在沉默片刻后,又看着赫莫娜道:“却没有说明,你无视法令的理由是什么?”
理由?她之前并没有考虑会有这一项……古德雷德怎么会想听一些“借口”?
赫莫娜有些茫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父亲。
西奈侯爵朝她点了点头。
她于是老实回答,就如同当时告诉珀尔娅和薇拉的那样:“我认为……法师禁令是为了惩戒邪恶的法师,而不是为了让无辜的人民流离失所,或者让我眼睁睁看着一位病人去死。”
书房里忽地响起了古德雷德的一点笑声。
两人来时考虑过许多状况,却从未想过古德雷德会“笑”,脸上都闪过了一丝错愕。
“西奈家族以正直真诚闻名……我也算领教过了。”
古德雷德很快止住了笑,说道:“那么,既然法师禁令是为了惩戒邪恶的法师,那位法师已经被惩治了吗?”
赫莫娜喃喃道:“他死于火海中……”
古德雷德便点了点头:“那么西奈小姐便已经遵守了法令,为王国做出了贡献。”
赫莫娜吃惊不已,随即也感到无比困惑。
王国盛传古德雷德是一个手段可怕,从不听人废话的刽子手,可他此刻不仅没有表现出自己猜想的愤怒,也没有指责自己,或者直接下令要将她关进监狱……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在——为她开脱?
“可是……”她忍不住道,“有两个人因为我的错误而死。”
古德雷德缓缓道:“死了两个无辜的人,这自然是对一位领主的警示,希望您能记住这个教训。”
吸取教训?
就只有这样而已吗?
一点惩罚也没有,难道他不会至少剥夺西奈家族对克诺维领的统治权吗?
赫莫娜愣愣地,想起来时父亲对她说的话。
“如今西奈家族看似风光,但旧贵族指望我们能站出来与国王敌对,国王也因我们的威望视我们为眼中钉……”
“如今贵族们蠢蠢欲动,古德雷德或许会借这件事大做文章……不必自责,这说不定也是好事,能让我们在这漩涡中得以喘息。”
但事实却与他们的猜测完全相反。
不仅是赫莫娜,连西奈侯爵的神色也变得有些吃惊。
古德雷德似乎看出了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深灰色的眼底泛起一丝笑意,又很快压下。
“如你所言,法令的存在是为了警示和惩治某些破坏王国安宁的人,而不是为了将一位对王国做出了奉献的人投入监狱的。”
坐在位置上的男人往后面的椅背靠了靠,双手放置在交叠的双腿上,这个姿态似乎多了一丝闲适,连看着两人的眼神也温和了一分:“丰收祭要到了,谁也不希望在节日里惩罚谁或者被谁惩罚,所以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也就算了,祝你们丰收祭过得愉快。”
这是一句结束语。
西奈侯爵最快回过神,他看了一眼赫莫娜,随后朝古德雷德微微躬身,并没有多说:“……感谢您的宽恕和仁慈。”
赫莫娜片刻后才接受这个现实,也跟着行了一个礼,恍惚地和侯爵一起离开。
……
……
西奈侯爵和西奈小姐离开后又过了一段时间,管家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古德雷德这才抬起眼睫,声音一如平常,脸上也再没有半点笑意:“进。”
“大人,”那位管家走进来,恭敬地站在刚才西奈侯爵站着的位置,开口说道,“威廉森侯爵今早去拜访了陛下,如今刚离开王宫……他问您今晚是否有时间一起共进晚餐。”
古德雷德没有回答,这种反应一般相当于“默认”。
对方对这个习惯了如指掌,躬了躬身,正要默默退出去,又听到面前的男人开口——
“星砂祭典期间曾经发生了什么事。“
这也是某个习惯。
管家扶了扶眼镜,开口——
“据铁卫的汇报,不幸去世的平民是西奈小姐在莫比埃尔的两位朋友,他们是一对母子,名字是伊娜和莱伊。
“伊娜是莫比埃尔的原住民,她的父亲是一位铁匠,丈夫是在莫比埃尔工作的南方人。婚后过了几年她的丈夫逝世,对外称是死在了从南方回到莫比埃尔的路上,但真实情况似乎无人得知,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坚持委托冒险者寻找丈夫的尸体,可没过多久,她就患上了一种肺病,有心无力。
“关于那个肺病,据说附近几座城市最好的医生都没有办法,但一个叫鲁克的人冒充法师给他们开了一种延缓痛苦的魔药,让伊娜的儿子误以为母亲仍有救,于是这些年一直在给鲁克送钱。”
“那位叫鲁克的人已经死了?”古德雷德问。
“对,铁卫说,鲁克似乎是看到西奈小姐与伊娜走得很近,知道自己的身份很快会败露,决定趁星砂庆典逃走……但临走前还去了伊娜家里打算抢走一些财物。”
“哦?有人发现他的计划?”
连身为儿子的莱伊都死了,证明鲁克的阴谋成功了。
而鲁克死于一场火,说明其中发生了什么变故。
管家摇了摇头:“一位扮演‘星砂圣女’的女孩在庆典期间突然离开,直到那对母子的家里起火,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西奈小姐带人赶到时才发现他们全都已经死了,只有一枚赫比石记录下了鲁克的罪行。”
古德雷德问:“谁放的火?那位‘星砂圣女’?”
“没人看到,”管家回答,“但据说是一场十分特别的金色大火,它将一切烧为灰烬,威力很大,可也熄灭得很快,没有波及到其他地方。”
男人听到这种说法,眼睛微微眯起:“金色的大火……那位‘星砂圣女’是谁?”
“是一位叫做薇拉的凯特人,虽说是凯特人,但她说自己出生在平原,是平原人。先前有人因为她的外表怀疑她是法师,曾审问过她……不过审问的人很快判断她并不会法术,所以把她放走了。”
管家继续说:“哦,她还是一位冒险者,在工会里有很多任务记录,包括担任‘星砂圣女’,昨天跟着西奈小姐来到了巴兹利亚,也在西奈侯爵昨晚宴请感谢的人之中。”
凯特人。
这三个字在脑海里响起时,古德雷德忽地感到了后背处的一阵灼烧般的疼痛。
他拧起眉毛,一下站起。
“大人?”管家很少看到他这样,顿时有些惊慌,“凯特人果然都是……”
……不过一瞬,那久违的灼痛感便消散了,似乎从未出现过。
“没什么。”
古德雷德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现在的凯特人大多血统不纯,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法术,这倒不是很重要的事。”
说完,他离开椅子,走到了窗边。
窗外一片阴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
预示着冬季到来的雨从南方向北移动——这场雨的到达巴兹利亚,意味着歌颂之月越来越近了。
蒙蒙的雨幕遮住了窗外的大部分景象,他眯起眼睛,只能看到公馆外建筑略有些模糊的轮廓。
方才应该有一架华美的马车缓缓驶出。
他忽然想到了西奈家族。
雅乐思·瑞嘉还在世时,贵族们有的被买通,有的则是为了自保,没有人对苏瑞尔家族的遗孤伸出援手,西奈家族亦是如此。
可他们又有一点十分“特别”。
作为东部最大的贵族,西奈家族从未表达过对那场政变的看法,在自己的位置上尽职地完成自己该做的事情,没有半点逾矩,瑞嘉家族在位时如此,克雷多在位时的如今……也如此。
他们只效忠那个王位,似乎根本不在乎王位上的人是谁。
那双深灰色的眼眸中有光闪烁。
“我要去一趟王宫,让威廉森家族改天吧。”当眼眸里的光完全熄灭时,他扭过头,大步走出了这间办公室。
不久后,象征着古德雷德身份的黑色马车缓缓驶出了公馆,车轮碾过崭新的大理石街道,驶向最高处的王宫。
上层区的每座公馆都有着至少几百年的历史,然而古德雷德所住的这一座却是在毁去了几座建筑后重新设计和修建的,位置其实十分偏僻,旁边还有一座小山坡。
那座小小的坡在他入住后种了几种树,此刻它们被雨水浸湿,被模糊成了深色。
——一个人影站在这树丛里,安静地看着那架马车消失在视线中,几乎和周围融为一体。
那道人影是薇拉。
她任由着从树叶上滑落的雨水沾湿了金色的头发,而后缓慢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随后,她转过头,金色长发在树丛中扫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再没留下什么痕迹。
……
……
薇拉这几天都没有回西奈公馆。
而珀尔娅每天都去一趟市场,中午出去,下午回来。
她渐渐习惯了薇拉不在的日子后,却又发现了一件十分离谱的事情。
这件事主要和隆洛有关。
——珀尔娅暗最初以为薇拉让隆洛上课只是在开玩笑,贵族自己可能都没办法一次上六门课,更别说还随口让自己去加一个第七门。
可隆洛最近确实在上课,每天都从白天忙到深夜。
老师们虽然由和善好相处的西奈侯爵邀请而来,可每一个人都极为严格,以至于连珀尔娅偶尔去看过一节课,都因为想到曾经在学院里被老师骂的经历,两眼一黑地退了出来。
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少,不仅是珀尔娅,许多女仆也觉得隆洛坚持不了两天。
可事实却与他们的猜测相去甚远——隆洛似乎有着什么超乎常人的天赋,在所有课程里,哪怕是完全没接触过的东西,他只需要一天就可以入门,并在几天后变得熟练,无一例外。
就像他好像本来就会这一切,这些课程对他而言并非“学习”的过程,而是“唤醒”的过程。
……叫人不敢相信。
某个下午,珀尔娅下午回到公馆,走进花园时便听到了一阵惊呼。
抬眼看去发现是一群仆从,他们此刻正望着花园里的人。
珀尔娅走过去问:“这是怎么了?”
“是隆洛!隆洛和安克兰大人在比剑术,”几天下来,众人和珀尔娅的关系变得十分不错,立刻有人向她解释,“那位孩子可真是厉害!”
珀尔娅一怔,扭过头就看到了站在花园中的隆洛,以及他的剑术老师安克兰。
少年此刻身着着一件背心,裸露的胳膊有着流畅而紧实的线条,还有大大小小的伤痕,饶是如此,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仍然紧紧握着手中的木剑,每一下动作都很标准。
在这几天内,他那双眼里的茫然和空洞渐渐褪去,似乎生出了已经叫人看不透的、瑰丽的神采。
“漂亮的眼神。”在他的对面,同样握着木剑的安克兰笑道,“能教到如此有天赋的孩子,真让人高兴啊。”
少年缓缓抬起手,握着剑微微抬举到面前,自然地回着礼貌性的话语:“……这是我的荣幸。”
说完,他们同时举起手里的剑,挥下——
少年像是一只小狮子,力量和速度都非常快,两把木剑对砍中,一次又一次发糊像是石块碰撞的响声。
珀尔娅和身边的仆从看着这样的场景,看着一高一矮两个人缠斗着,一颗心也渐渐被吊起来。
隆洛对技巧的把握非常快,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每一次挥剑竟然已经要赶上经验丰富的剑术老师了。
但是……
珀尔娅看着安克兰那逐渐由防守变为进攻的动作,渐渐意识到隆洛虽然每个动作都很标准认真,攻势也非常凶猛,可他似乎缺少一些应对不同人的经验,哪怕他的体力异于常人,却也很快会耗尽。
不过就算是这样也很厉害了。珀尔娅心里想道。
也是这时,有人发出了一声清晰的低呼。
珀尔娅抬头看去,发现隆洛再次挥下的一剑却没有成功,被安克兰震开了剑,甩到了树边。
“额……真是抱歉。”男人挠了挠头,想上前看看,顺道安慰他,“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然而地上的少年忽然窜了起来——他的剑从背后往前扫去,狠狠砍了出去!
在那一瞬,树上的树叶、地上的草叶,都像是被什么东西卷了进去,与那一剑挥了出去!
安克兰本能地感到了危险,抬手回挡,然而两把木剑撞在一起时,他手里那把——剑尖竟被平直地砍断!
周围一片寂静。
珀尔娅的神情已经不只是惊讶了。
没有人比她看得更清楚,在那瞬间,周围的“风”被那剑带走,形成了无比锋利的刃。
……这是,法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