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街
10
虽然莫比埃尔紧挨着位于平原中部的王城巴兹利亚，然而放眼整个赫波亚平原来看，克诺维领有大部分都在大罗尔河以南，严谨而言也能被称作“南部”，所以这里有时候也被称作“南部最繁华的领地”。
市场最能体现一座城市的繁荣。
薇拉把珀尔娅拉出旅店，和她一起走在人来人往的市场街里。
天气很好，明晃晃的阳光洒在光鲜整洁的大街上，整条街道上装点了各色的鲜花，两侧则是花花绿绿的商店和摊位，身着各异的旅人听着各种口音的吆喝声停下，也用着各种口音与对方攀谈。
珀尔娅很少能感受到这样的节日氛围，她此刻感受到鲜活的气氛，有些郁闷茫然的情绪也一扫而空，什么都感到新奇地走走停停起来。
而薇拉则是一位非常专业的向导。
“那些是涅波希尔的青草糖，它们还有同款味道的香精，是现在王国最流行的几款之一……要说也是因为现在的克诺维领由西奈家族管辖，否则也没有这个价格，比隔壁领地少了足足三分之一呢。”
“南部的烟草确实很不错，这可是热门货……唔，灰熊旅店老板今天抽的就是这个，还挺会享受。”
“你听说过鲱鱼干么？这里就有，不过它最好配一些酒，还要是冰原上的热酒，在这里买就不太合适了。”
“这些是北部的玻璃工艺，它们其实还蛮漂亮的，有几位贵族前年造了一座塞丽娜雕像送给了国王，把其他侯爵送的丰收祭礼物都比下去了，不过我更喜欢那年的葡萄酒。”
珀尔娅听着薇拉的话，又看着眼前的东西，只觉得眼花缭乱，却又忍不住感到雀跃：“莫比埃尔可真是什么都有……我都有些看不过来了。”
“这儿毕竟是人王之土的中心，”薇拉背着手看着这一切，有风吹起她面颊边的一缕发，露出她扬起的笑容，“很热闹吧。”
珀尔娅被她炫目的笑容晃了晃眼，回过神道：“薇拉好像什么都很了解……你今年多大了？”
薇拉比了个“嘘”的动作，被手套的黑色布料包裹的纤细食指竖在唇边，声音压低，在热闹的氛围当中却仍旧清晰：“最好不要问一位女士的年纪。”
珀尔娅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学院里那些年长的老师，下意识朝面前明明只能算“女孩”的人道歉：“抱歉。”
“没什么，”女孩又笑起来，“不需要太在意，年纪、外表、种族……有时候都不重要。”
珀尔娅眨了眨眼，看到她转头站定在一个铺子前，拿起了某个晶石挂饰。
那晶石看上去像琥珀，其中封着一朵白色的花，可又比琥珀的颜色更浅更透。
终于遇到了自己认识的东西，珀尔娅一下有些兴奋——
“这是赫比石。”
“虽然很像琥珀，可它其实是一种看起来很像矿石的动物，会吞食生长在石头附近的花，在花被它消化掉之前把它从原矿石中挖下来，就可以得到赫比石。”
“它很神奇！会根据它所吞食的花产生不同的作用，比如这块赫比石里的花叫伊莱亚，包裹着伊莱亚的赫比石能够记录某些影像，用途很广泛……当然，它可能稍微有些不稳定。”
薇拉给她鼓起了掌：“看来珀尔娅的特长是植物和动物学。”
珀尔娅有些得意：“当然，在学院里……”
“这位小姐实在博学，不过我要说的是，你们可以看看它里面的伊莱亚，它多么完整，是最稳定最好的赫比石，”这时，觉得遇上买家的摊主忽然接话道，“最重要的是它只需要五枚银币！”
珀尔娅刚想说“一般的赫比石只需要不到一枚银币”，却看到薇拉爽快地将五枚银币放在了桌面上。
摊主赞美道：“慷慨的小姐！”
“再多送我这个吧。”薇拉并不客气，又拿起了挂在摊位边上的白水晶吊坠。
那其实是个寻找赫比石的灵摆，不过能用来当作灵摆的吊坠可太多了，摊主压根不在意，立刻笑着道：“当然，它与您非常相配。”
于是，薇拉将两样东西都放进了自己那个什么都装的袋子里，扭头拍了拍珀尔娅的手臂：“我们走吧。”
珀尔娅有些一言难尽：“我觉得你买贵了。”她甚至都来不及说明情况。
“哦？”
“赫比石有些天然的特殊效果，哪怕不需要二次操作就能使用，可这样的结果就是它们普遍都不太稳定……和里面的伊莱亚没什么关系，”珀尔娅教育她道，“事实上，要保证赫比石的效果，需要用到一些元素。”
将赫比石作为原料用于炼金，或者直接沟通一些元素提高它的成功率，总之都需要一些处理，这么一看光是买一块赫比石便花了五枚银币——这也太亏了。
薇拉若有所思：“这样啊。”
“薇拉是喜欢这东西？”珀尔娅看着她的样子，又忍不住把她当作普通的女孩，安慰道。
薇拉：“恩……我觉得它能带来有意思的事情。”
珀尔娅没太听懂，却道：“我知道有些矿石或者像赫比石一样的植物，比这个还要好看，下次我看到的话就找来送你。”
金发女孩挑了挑眉，忽地笑了：“那不如现在吧！”
珀尔娅一愣。
薇拉忽然拉着她，绕进了市场街的一条小巷里。
珀尔娅压根没想到在市场街的角落里竟然还有一条能够绕进去的狭窄通道——它就在几个散发着麦酒香气的酒桶旁边，仅能容纳一人通过。
眨眼走进到里面，珀尔娅根据到周围的氛围稍微有了些变化。
外面到处都是来凑热闹的旅人，脸上都带着笑，气氛也欢快活泼，然而这条巷子里的人基本都披着斗篷，沉默来往。
甚至整条巷子被夹在两条街道中间，阳光无法穿透高处伸出的棚子，也没有装点的鲜花，灰暗阴沉的色调笼罩而下，能让人心中的激动情绪一下冷却。
店铺则更少了，卖家们大多是同样披着斗篷蹲坐在地上的人，他们沉默地低着头，并不像外面的人那样热情地招揽客人、介绍商品，只在面前的毯子上简单摆了一些篮子或者容器，并在其中放置各式各样的像是植物、矿石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珀尔娅与一个抬头望来的人对视了一眼，那眼神里几乎没有情绪，只在对视的刹那露出了些许警惕。
她收回视线，想问身边的人：“这里是……”
“我要一些水珠草。”一转眼却发现薇拉已经走到了一个摊位前，说完后朝珀尔娅伸出了手，“亲爱的，你身上带有钱吗？”
珀尔娅一愣，下意识掏出钱袋，递给她：“有……”
薇拉毫无负担地接过，打开看了一眼，笑了笑：“多谢，慷慨的小姐。”
“……？”
珀尔娅听着熟悉的话，满心茫然，愣愣看着她很快接过用纸包包好的水珠草，走向了下一个摊位。
“路易花。”
“沼泽泥尔的毛发。”
“莫古尔豆。”
等她们把一条街走到头，珀尔娅看着手里那几个纸包，回过神：“你要做变容药剂？”
她陡然明白过来：“是给那个男孩的？”
“不愧是专业的法师，”薇拉夸奖道，“那么炼制的过程也麻烦你啦！”
珀尔娅赶紧捂住她的嘴，差点没抱稳那些材料。
薇拉仍旧轻松：“放心，这些都是普通的‘食材’、‘香料’和‘药材’罢了。”
她怎么就对法师一点也不警惕或者害怕呢？
珀尔娅有些一言难尽，忽然想到了什么，语气带了点苦涩：“对了，你是把钱都花完了吗？”
他们出来就没想过会在王国呆那么久，本来怎么说也可以离开了，但阿斯诺又决定再呆一阵子。
现在好了，最后的钱都用来买这批……
说送你东西不是直接买的啊？？
“恩……其实我本来想等乔安那桩结束后给我结账，可他现在不是找不到人了么，”薇拉很可惜道，“刚才又买了点小玩意，现在我也没钱了呢。”
珀尔娅：“……”
“不过没有关系！”薇拉又打起精神道，“我早就想好办法了！”
……
……
第二天，珀尔娅站在领主府内的小花园里，看着面前慈祥和善的女仆长：“……”
——她们前一晚回到旅店就找不到阿斯诺人了，自己莫名其妙地熬了一晚上的变容药剂，今天一早还没睡醒就被薇拉拉出了旅店。
按理说缺钱去找冒险者工会就就行，不需要那么赶——
但薇拉却将她带到了领主府的花园里。
珀尔娅以前从未和王国的贵族有过任何交集，此刻困意全无，还有点儿紧张。
“欢迎你们，两位热心的冒险者，”女仆长笑看着她们，“也请挺起胸膛！星砂祭能有你们，是克诺维领的荣幸，更是西奈家族的荣幸！”
珀尔娅被这话说得下意识挺起胸膛，可很快意识到不对劲，忍不住扯了扯薇拉的袖子，眼神震撼：“这是怎么回事？”
“克诺维领的星砂祭会持续整个智慧之月，其中最重要的是午月的星砂庆典。”
薇拉相比较起来就像是来这里喝酒的，语气轻松惬意：“每年星砂祭庆典都有一个叫做‘星砂舞’的传统环节，这个环节由扮演‘星砂圣女’的女性完成——恩……因为这段舞蹈对体力的要求比较高，所以每年都会招募冒险者扮演‘星砂圣女’。”
珀尔娅脸色一白：“所以，我们是……”
女仆长的笑容更慈祥了：“我已经参加过几十次星砂庆典了，而你们是我见过最美的‘星砂圣女’！”
怎么她睡了一觉起来就成“星砂圣女”了？
珀尔娅挣扎：“等等……我听说星砂是一位精灵，我们怎么看也不像精灵。”
“精灵的足迹已经在赫波亚平原上消失了数千年，如果每个‘星砂圣女’都要求长得和精灵一样，那么我们干脆立一座雕像就好了，”女仆长和蔼道，“请您放心吧，每一届星砂庆典上该选择怎么样的‘星砂圣女’主要由领主定义，我们的领主大人是一位博爱高洁的人，她认为，星砂圣女可以是任何一位美好而勇敢的女性，您完全符合这条标准。”
话说到这份上，珀尔娅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了。
女仆长看她们都没有说话，于是拍了拍手：“那么从今天开始，请两位女士准时来这里学习和排练。”
说完，她让她们稍等跳舞老师到来，并叮嘱不要随意去其他地方，便离开了。
女仆长一离开，薇拉便拍了拍珀尔娅的肩膀，鼓励道：“加油，珀尔娅！”
珀尔娅看着女孩充满笑意的金色眼睛，眼皮一跳：“你不会早就有打算要来当这个圣女了吧？”
“当然，”薇拉大方承认，“‘星砂圣女’的报酬是三枚金币和一套领主特制的纪念品，对了，‘星砂圣女’还是除了领主之外最早能品尝到精酿麦芽酒的人。”
珀尔娅：“就为了这个目的……喝酒？”
星砂祭是克诺维领地每年最大的活动，在规模上也仅次于整个王国规模的丰收祭，珀尔娅一早就听说过，“星砂”对于克诺维自然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虽然她不太理解，可仅仅为了钱和酒来担任这样重要的角色，是不是有些简单了。
薇拉却甩了甩头发：“现在的人们愿意举办星砂祭只是因为它好赚钱啦。”
珀尔娅正觉得这话有哪儿不对，却听到她漫不经心道：“对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和领主见一面呢。”
——克诺维领主。
珀尔娅眉梢一挑，因此被提醒了一件事。
之前在来莫比埃尔的路上，她和阿斯诺商量过这两个月需要调查的东西，以及可能保存这些东西的地方，其中就包括莫比埃尔的领主图书馆。
就算利比尔里安没有后代，但克诺维领地在他离任后一直没出过什么意外，他的一些相关档案也理应留存在图书馆里。
不过他们虽然早就知道这件事，可却因为学院和王国的关系，很少和王国贵族打交道，加上先前需要的资料在学院图书馆都有，也就不太考虑这种调查方式，珀尔娅也十分苦恼该如何找机会进入领主图书馆。
现在想来，领主图书馆便是领主的办公室，他们想要进入领主图书馆，最起码得先认识领主。
珀尔娅抿了抿唇，深吸了口气：“……我会努力的。”
看到她这副想通了的样子，薇拉笑翻在地。
——金发的女孩突然发出清脆的低笑声，笑到后来好像有些撑不住了，倚着花园的一根石柱都坐到了地面上。
“……薇拉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哈哈哈！”
薇拉抹着眼角的眼泪，仰头看着懵懵懂懂的女人，又笑了一阵。
片刻后，她才收敛了一些，可看着珀尔娅的眼神里还多少有些怜爱。
很快，舞蹈老师来到花园，薇拉慢悠悠从地上站起来。
站起来时，她还残留着笑意的眼睛瞥了眼花圃上露出的远处的白色建筑一角。
……想见领主哪有那么复杂？
……
……
与此同时，领主的会客厅。
会客厅的年代久远，地上砖红色的圆形地毯上描绘着标志西奈家族和克诺维领的纹样，两侧则摆放着白狮和女皇的雕像，两盏百年前的金石灯点亮在另一端没有窗的墙上，将房间装点得金碧辉煌、庄严正式。
阿斯诺站在会客厅的中央。
他换了一身学者的标准装束，看着仆从将他拿来的文书递到对面的人手里，微微垂下头，低声道：“我叫泰利，泰利·瑞吉，来自南部的芬琳学院，想了解一些利比尔里安的相关事迹，所以想请获得领主大人的帮助。”
坐在对面的女性有一头浅棕色的头发，茶色的眼眸温和，乍一看像是一位坐在圆桌前正喝着下午茶的贵族小姐，极为优雅。
可她同时也是如今的克洛维领主，西奈侯爵的掌上明珠，赫莫娜·西奈。
“芬琳学院？”她低声道，语调轻而柔和。
“看介绍是一所时新的学院，主要研究南部的植物和环境，”她身边的管家回答道，“这些年也为王国提供过不少南部的开发建议。”
“你是研究植物的吗？”
“对，我研究的是利比尔里安在南方种植过的一种豆类植物，它对改善一些潮湿地区的土壤有很大的帮助，如果研究得当，将它推广出去可以大大提高沼泽的利用率，对改善如今某些地区的歉收问题有很大的帮助。”
说完，阿斯诺将一篇前一晚上随手“杜撰”出来的论文递了过去。
老管家戴着眼镜，看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的研究一定能派上很大的用场。”
“谢谢，但关于利比尔里安是如何发现出这种豆类、以及这种豆类在培育方面仍然存在很多问题，我调查了它许多年，发现它最初是利比尔里安在克诺维附近发现的，”阿斯诺说，“所以，我猜想在莫比埃尔会有一些当时留下的手稿。”
对面的两人沉默了一会。
阿斯诺多少有些忐忑。
王国有许多杂七杂八的学院，是哪个都无所谓，学者虽然不那么受欢迎，可也不会一味被拒之门外——前提是借口得当。
不过让一位实际上毫无身份的平民进入领主图书馆？还得看这位贵族小姐怎么想了。
“我明白了，瑞吉先生，欢迎你使用领主图书馆。”
片刻后，赫莫娜站起来，眼眸里有笑意流淌而过，“利比尔里安是一位令人敬佩的学者，也是所有克诺维领主的导师，愿你也能为他的智慧与正义所引领，获得自己想要取得的成果。”
阿斯诺松了口气，再次弯下腰：“感谢您的慷慨，愿安莱保佑您。”
……
……
各人在忙着各人的事情，男孩被独自留在灰熊旅店里。
他此刻的头发已经变成了棕色，眼眸也一样。
至于那张脸，由于珀尔娅担心魔药对小孩产生不良影响，因此只给他服用了很少的剂量，因而并没有什么改变。
薇拉今天早上给他塞了一嘴的栀子糖，接着便走了。
现在，最后一颗栀子糖的味道渐渐在嘴中消散，他跳下椅子，稳稳落在地上。
却没有找到可以抓握的衣角。
身边的窗户忽然传来一点响声，他扭过头，走过去，却因为身高看不到窗外的景象。
他于是安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