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涌(一)
“什么人!”
远处突来一道冷喝,应染一惊,旋身一扭,滚进一旁的草丛里。
她方出了云归谷,此刻还有些晕头转向,此处似是峡谷之道,荆棘丛生,飞沙走石,广袤荒芜。
马蹄声越发近了,地面震颤,尘土微扬。
应染不动声色地趴低了身子,感受着身下地面的颤抖。
来者不在少数。这般荒芜的地界,何来这样多的人马?
半人高的杂草掩住她娇小的身躯,锋利的叶片刮蹭着她的脸,应染不由为自己捏了把汗。
“何人!”
一个粗犷的中年男子声音自头顶飘来,应染屏住呼吸,窝在重重草丛中一动不动,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空气中突然传来细微的声响,应染浑身一绷,这是张弓搭弦的声音!
此刻那锋利的箭簇恐怕已经对准了她。
应染暗暗咬紧了牙,握住墨玉剑的右手微微用力,她几欲拔剑而起。
突然,身后倏地伸来一只微凉的大手,稳稳按住了她的右手。
应染一惊,头皮紧绷起来,她不敢回头,因为前面的人还没走,此刻若动,必死无疑。
忽然,不远处的草丛里一阵骚动,几乎转瞬间,“咻”的一声,一只利箭割裂空气,向那处草丛疾驰而去。
急促的脚步声登时向那处草丛奔去,应染在草丛缝隙间隐约看见几双乌靴。
她心头微微一动,这靴子的样式是北黎军中的样式。
“是只兔子。”那头的人明显有些失望。
“走罢,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这小子命大,且让他多活一阵儿。”另一个粗厚沙哑的声音说道。
此时,按在应染右手上的那只大手又悄悄收了回去。
应染听那些人上了马,马蹄声渐行渐远,她才默默松了口气。
想起方才那只莫名奇妙的手,应染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她一骨碌爬起来,用墨玉剑的剑鞘拨开草丛。
她身后的草丛里果真躲着一人,只是这人竟是
应染猝不及防与这人四目相对,双方俱是一愣。
北沧王爷丹晏?
应染眉心拧起,有关丹晏那些一言难尽的记忆忽而涌上心头。
此前应家未获罪时,还是黎都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彼时先帝未逝,待宁晋侯如手足兄弟,丹晏也还是先帝最喜爱的小儿子,于是为了应氏与顾氏两族利益,先帝大手一挥,将尚在襁褓中的应染指给了十岁的丹晏。
所以北沧王,是她有名无实的未婚夫。
当然,这道婚约早在应家被诛九族时就不复存在了。
想到这儿,应染看向丹晏的眼神骤然变得森冷。
丹晏。
他虽舍了顾氏皇姓,但身上终究流着顾氏那肮脏卑劣的血。
应染扫了眼地上玄衣劲甲的郎君,他面色惨白,额间冷汗涔涔,腹部隐隐渗出血迹,看样子是受了伤。
想来方才那些人是来杀他的。
应染转身欲走,她可不想惹上这么一个大麻烦。
“等等。”
丹晏沙哑出声,大手握住应染纤细的脚踝。
应染眸中闪过一丝厌恶,她提踵甩开他的手。
“你是应染?宁晋侯的千金?”丹晏狭长的凤眸紧紧锁住应染,瞳仁震颤,满是惊疑和难以置信。
“你没死?”说着,丹晏似是有些激动,挣扎着要爬起来。
应染冷笑一声,剑鞘顶端狠狠抵住他的喉管下压,将他死死按在地上,“我不杀你已是仁慈,若你敢向黎都通风报信,当心你的小命!”
应家冤案尚不知丹晏参与了多少,但丹晏是皇族,在真相尚未查明之前,贸然杀了丹晏等同于向顾氏皇族宣战。
更何况
应染眼神飘闪一瞬。
方才,丹晏帮她躲过了一箭。
冰冷沉重的金属压迫着喉管,丹晏呼吸不畅,面色涨红,剧烈地咳嗽起来。
应染微微挪开剑鞘。
丹晏望着眼前眉目张扬的彪悍娘子,粗喘了几口,他忽而唇边溢出点点笑意:“真的是你。”
他与应染虽有婚约,但实际上并未见过几面。
丹晏自黎帝登基,便自请北上,驻守沧州,这一去就是五年,丹晏印象中的应染还是十岁的模样。但宁晋侯千金的名号北黎谁人不知,应染天姿国色、风华绝代,她的画像传遍了北黎,故而丹晏一眼就认出了她。
“你是如何躲过斩刑的?斩刑之后,城墙上悬挂的人头是谁的?你这大半年去了哪儿?何时学了武功?”丹晏对她有一肚子的疑问。
应染眸子微眯,以剑鞘敲了敲他的胸膛,警告道:
“与你无关。”
实际上她也不知斩首那日是何人救了她。
不过当务之急,是她必须尽快找到程瀛的尸首。
镇南将军程瀛,名门之后,武功高强,驻守南境多年,居然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应染直觉程瀛的死必有蹊跷。
“你出现在这里,恐怕不是巧合吧。”丹晏声音虚弱,但眸子依旧明亮犀利,紧紧盯着应染,他抬手遥指应染的后方,缓缓道:“往那个方向行二十里便是江州,镇南将军程瀛就死在那里,你若即刻赶过去,说不定还能赶上程瀛下葬。”
“你似乎很清楚我想干什么?那你猜猜我接下来会不会杀了你?”应染眉尾一挑。
丹晏自胸腔中发出一声闷笑,他按住渗血的腹部,瞟了眼她手中的剑,笑道:“你韬光养晦了这么久,一朝重现中原,不就是为了应家吗?当初是程瀛奏上,说宁晋侯通敌叛国,他是一切的始端,他死了你自然着急。”
应染眸中渗出寒意,她凉凉地注视着丹晏。
突然,远处再次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应染眉心一蹙,方才那拨人又回来杀他了?
应染这次不再犹豫,扔下丹晏转身便走。
“你想知道程瀛背后的人是谁吗?”
身后丹晏蓦然开口,应染身形一顿,听他缓缓道:
“你想知道害死你父亲的始作俑者是谁吗?”
——
晨雾氤氲,阳光如洗。
竹林里空无一人。
沉昀怔忡望着竹林,他缓缓地,艰难地,一步一步向里走。
往日清晨她最喜在这竹林中练剑,他每每靠近竹林,都能听到墨玉剑裹挟着竹叶翻飞的阵阵剑鸣,清脆悦耳,飒爽犀利。
可今日却没有。
他生怕是耳朵生了错觉,于是用眼睛一寸寸地寻觅她的身影。
她是不是又像上次那样,故意穿了一身绿裙,躲在青翠茂密的竹子后,俏皮地等他来寻?
然后待他着急得快要落泪,她就会突然蹦出来,吓他一跳?
可直至走到竹林尽头,他都没有看到那道娇俏的身影。
再往前走,便踏出了云归谷的护谷阵法,去到谷外。
沉昀心头仓惶更盛,他不死心地四处寻她的身影,颤声唤道:
“长笙!长笙你快出来!”
他的声音在空荡的竹林里回响,惊飞了几只惺忪的鸟儿。
他在竹林里一遍一遍地唤,直到他转眼瞥见地上那熟悉的一抹银白。
沉昀一愣,慢慢走过去,将它捡起。
是那条葡萄花鸟纹银香囊。
系住香囊的红缨绳断面不齐,像是主人走得匆忙,不经意间被竹枝勾断了绳子。
这香囊落处正在竹林尽头。
沉昀失神地望着掌心的香囊,那银色镂空球体中的万向轴已被摔坏,小小的香盂里只余些灰烬。
药王特制的那枚香丸,已经燃尽了。
她恢复记忆了。
五指缓缓将香囊捏紧,沉昀阖上眸子,羽睫微颤,良久没有动弹。
他知道,北黎宁晋侯之女应染回来了。
世上再无云归谷那个无忧无虑的长笙娘子。
——
马蹄声渐近,此番来人是丹晏的心腹下属。
“此处乃两国交界处,不是说话之地,和我一起去江州,我告诉你真相。”
丹晏被金楠扶着上了马,金楠踩上马镫,欲上马与丹晏共乘一骑,丹晏却一把将他推下去,看向应染,目光灼灼。
金楠趔趄两步,站稳脚跟,不可置信地仰望马上的郎君。
都伤成这样了,还有这牛劲儿?
应染不解:“你因何要去江州?”
丹晏眉眼不羁,他唇角一勾,“我若说,我也想为应家雪冤,你信吗?”
应染不答,抱着胸就这么静静看着他。
阳光如簇,马上的玄衣郎君面色苍白,却丝毫掩不住他眉宇间的玩世不恭,可狭长上扬的凤眸里,却又分明透着几分坚毅认真。
“你没有通关文牒是进不了江州城的,况且这方圆几十里荒无人烟,你若不想徒步走到江州,只能跟着我们走。”丹晏又道,他坐在马上,朝应染伸出手,“我身负重伤,随行的几个侍卫估计也打不过你,你不必担心你的安全。”
金楠一行人无言默默注视着马上的郎君。
有这么拉踩心腹下属的吗??
应染轻嗤一声,扫了眼丹晏身后这一行人。
她直接无视丹晏伸出的手,足尖轻轻一蹬,便飞身上了马,稳坐于丹晏身后。
金楠一众侍卫惊得眼珠快要瞪出来。
丹晏微微讶然,默默收回被晾在半空中的手,没想到这应家小娘子还有这等轻功,与从前传闻中的那个桀骜不驯、纨绔不堪的她大不相同。
应染从他腰侧揽过缰绳,声音明朗,自他背后传来:“你这性子倒有几分意思,只是可惜了,我们注定不能成为朋友。”
丹晏好奇:“为什么?”
应染没有回答,她狠狠一震缰绳,娇喝一声,马儿倏地向江州疾驰而去。
纵马驰骋,疾风擦面。
座下是生机喷薄的马儿,迎面是飞扬的尘沙,应染不由眯起眸子,她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肆意潇洒、无拘无束的快感了。
从前在黎都,她虽武艺不精,可若论马术,放眼整个黎都,同辈之中,无人比她出挑。
应染夹紧马腹,策马更快。
金楠从后面狂追上来,在风中狂喊道:“慢些!我家郎君受了伤!”
金楠气急败坏地瞪着应染,这个不知从何而来小娘子竟敢这么折腾王爷!
不过,金楠总觉得眼前这个艳若桃李的小娘子有些眼熟,这样倾国倾城的容貌,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应染侧头一瞧,金楠的马竟与她并行,她不禁凝眉对身前的丹晏扬声道:
“你这马,太劣。”
丹晏正被应染这近乎癫狂的骑法弄得伤口崩裂,疼痛难耐,又听她这轻飘飘的一句嘲讽,气得他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丹晏按住腹部的伤口,微微向后仰去,想靠在应染怀中小憩须臾,谁知应染一把将他推得趴在马脖子上。
身后传来那彪悍娘子嫌弃的一声:
“你这姿色,太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