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幕(二十一)
北山。
寒风入骨,雪花纷飞。
自长笙踏入这片天地起,她便感知到此地的不同寻常,寒风呼啸,冰霜刺骨,却又隐隐约约夹着一丝清净之气,神圣得令人景仰。
“再坚持一下,快到山顶了。”
沉昀回眸冲她笑道,他牵着她的手,走在她前面,帮她挡去了大多风寒。
长笙被这风吹得有些睁不开眼,她紧紧握着那只温暖的大手,亦步亦趋地跟在那一袭白衣身后。
“你说的那位公主,真的可以帮我恢复记忆吗?”
长笙的声音扬在风中。
沉昀未答,长笙听到他好像浅浅地笑了一声,只是风雪声太嘈杂,她听不真切。
北山山顶的莲清墟里,住着南疆的前朝公主。
这位公主也就是南疆当朝皇帝的表妹。
先帝不愿将公主下嫁,因而惹得南疆皇帝的怨恨。南疆皇帝为了与这位公主长相厮守,举兵谋反,血染王都,杀尽了先帝一族,独留了这位公主。公主双目哭瞎,在宫门前,以墨玉剑断青丝,遁入空门,自此不见踪影。
沉昀说,这位前朝公主实则跟随任婴隐居云归谷,如今已有百余岁的高龄,她精通禅道,能窥天机、算生死,已是个半仙了。
“到了。”
沉昀停了脚步,长笙驻步望去,山顶只一处洞穴,别无其它。
“这就是莲清墟?”长笙有些不确定地问。
“正是。”
沉昀拉着她慢慢靠近那处洞穴,那洞口似是由寒冰天然砌成,晶莹剔透,宽阔非常。
二人缓缓走进洞穴,方走了几丈,便隐隐约约听见洞穴深处传来木鱼敲击声和诵经声。
这声音清脆悦耳,回响在空荡的冰穴中,仿佛是亘古的佛祖在轻声教诲。
长笙顿感心中一片宁静祥和,像是被净化了一番,纯澈、毫无杂念。
沉昀顿了步子,不再往前走,长笙疑惑看他,沉昀却对着洞穴深处说道:“贸然上山,扰了前辈清净,晚辈先赔个不是。”
说着,沉昀一拢袖,恭敬地行了个礼,长笙见状连忙有样学样地弯腰行礼。
深处木鱼声不绝,过了半晌,一道苍老慈祥的声音传来:
“所谓何事?”
沉昀将长笙向前拉了两步,“我这位朋友因为受了刺激,失了记忆,我想请教前辈,如何才能恢复记忆?”
洞穴深处静了良久,久到长笙以为那位公主不会再回答,深处才幽幽传来一声叹息:
“忘忧之行,自有天意。”
长笙不解,追问道:“前辈所言何意?我如何才能恢复记忆?”
深处不答。
沉昀似是若有所思,星眸沉了几分,他伸手去拉长笙,“走罢。”
长笙一头雾水地跟着他出了洞穴,终是忍不住问道:“前辈方才所言何意?”
沉昀默了默,随后嘴角挤出一抹笑来,淡淡道:“是让你切莫心急,很快就可以恢复记忆了。”
长笙一怔,沉昀这话为何听起来有些悲伤?
那前朝公主当真可以窥算天机?
“对了,今晚便是烟雨城一年一度的祈雨节,你答应我的,还作数吗?”
沉昀突然出声,星眸望向她,带着丝丝期盼。
长笙浅笑,“自然作数。”
她先前答应了沉昀,今年的祈雨节,她要陪着沉昀一起度过。
每年的祈雨节,是云归谷最热闹的时候,山上山下的人都会聚集到城东街道旁,跟着神车缓缓走到城西,接受雨神赐下的福泽,山水同心,万家同乐。
这大概也是东山最冷清的时候。
长笙忍不住想。
所有人都下山去看雨神了,沉昀一个人坐在尚云轩时,又在想些什么呢?
“咻——”
火红的烟花冲上幽暗的天空,绽开炫目的花火。
大街小巷里,人们的欢呼声不绝于耳,小孩子们你追我赶,拿着小烟花棒照亮每个角落,天真烂漫融化了这片土地。
这是烟雨城一年一度的盛事,人们期盼着祈雨节,就像期盼着来年的幸福。
“沉昀。”
长笙轻唤,她慢慢从屏风后走出。
沉昀闻声回身,却倏地愣住。
眼前的女子换上这一袭低胸曳地的大红诃子裙,披着烟兰色的薄纱披帛,将她本就明艳动人的五官衬得更加蛊惑妖娆,尤其是那双含笑上扬的凤眸,似是踏破荆棘而出的罂粟,一颦一笑,像是要将人的魂吸进去,美得令人心颤。
“沉昀?”长笙疑惑出声,她见沉昀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以为自己穿这裙子不甚合适,便有些羞赧道:“我都说了,这裙子太过繁复,不适合我”
“很美。”
长笙一愣,迷蒙道:“什么?”
“很美。”
沉昀又重复了一遍,垂了垂羽睫,唇边溢出笑意,他缓缓走上前来,大手牵住长笙,幽深的星眸紧紧攫住她眼睛,似有汹涌的柔情自眸底泻出。
“我说,很美。”他音色低沉得有些沙哑,似是夹杂了些什么不为人知的欲望。
长笙呆了呆,别过脸去,她猜测此刻自己一定两颊绯红。
她可是浪遍烟雨城所有酒楼的人,居然被沉昀这家伙调戏到脸红?!
以往只有她调戏沉昀的份儿,长笙暗暗磨牙,看来最近沉昀功力涨了不少,再不打压一番,怕是压制不住他了。
“老板娘,就这件了。”
沉昀轻声说,从怀中掏出一袋铜钱,搁在柜上。
老板娘腆着笑脸将二人送出了铺子。
长笙被沉昀牵着,跟着人群慢慢而行,感受着此间风土人情,长笙慨叹一声:
“这般安逸美好的盛景,在谷外怕是世所罕见的。”
沉昀身子顿了顿,没有应答,过了好一会儿,他轻声问:
“那你可喜欢烟雨城的生活?”
他的声音极轻,轻得仿佛一株残旧的蒲公英,风一吹,就散去所有。
人声鼎沸,长笙显然没有听见他的问。
“走过路过不容错过!哎,娘子!来个香囊?”
一个包着青色幞头的小贩笑吟吟地对长笙吆喝着。
长笙被他铺上那一串串精美的香囊吸引,拉着沉昀走近小铺。
一串串看去,皆是些绣着精美鸳鸯花纹的香囊,长笙凑上前好奇地闻了闻,扭头就打了个大喷嚏。
沉昀唇角悄悄蔓上一抹笑。
长笙吸溜了下鼻子,苦着脸说:“老板,你这香囊里装的是什么香,这么呛人。”
小贩笑嘻嘻道:“自然是合欢香,娘子要不要来一个?保证你和你家夫君和和美美,乐趣无穷!”说着,小贩指了指沉昀。
合欢香?乐趣无穷?
瞥了眼憋笑的沉昀,长笙的脸有些挂不住,她轻咳两声,拉着沉昀欲走,小贩忙拦道:“哎哎哎,娘子莫走!我这里还有别的香囊!”
沉昀拽了拽她,“再看看?”
长笙只得又返回小铺。
小贩笑着,拿出一串叮啷作响的银香囊,在长笙眼前晃了晃。
长笙的目光顿时被这香囊奇特的球形吸引住,她拿过香囊在手中把玩着,听小贩缓缓介绍道:
“这个葡萄花鸟纹银香囊1是我这小铺的镇铺之宝!这个银香囊啊,外面是镂空的葡萄花和喜鹊雕琢而成的花纹,这连续不断的花纹可以看出打造这香囊的工匠绝非一般!这镂空的球体中间装有一个万向轴,万向轴上安了一个小小的香盂,无论如何摇晃,香盂中的香都不会洒出。”
长笙闻言大力晃了晃香囊,那小小的香盂摇摆着,始终向上。
长笙惊喜道:“竟有这般稀罕的玩意!”
小贩得意一笑:“不仅如此,这香盂中的香丸有静心凝神的功效,点燃香丸挂在脖子上,不仅可以闻香,还能暖手嘞!”
长笙抚摸过长长的红缨绳,对这香囊爱不释手,便爽朗道:“你这香囊如此稀罕,定然价格不菲,你说要多少,我绝不还价!”
小贩嘿嘿一笑,伸出五个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
“五百文?”
沉昀说:“是五两。”
长笙惊愕,“五两?这么个小玩意要我五两银子”
长笙还没说完,沉昀已将银子递到小贩手上。
小贩顿时喜笑颜开,看了眼沉昀,“谢谢郎君!”
长笙像看傻子一般看沉昀,待二人走远了些,她忍不住抬手敲了一下沉昀的额头,“你脑袋坏掉了吗?这香囊再稀罕也不过是个小物件,那黑心商贩要五两银子你也给?”
沉昀吃痛,揉了揉泛红的额头,有些委屈道:“这香囊如何不值五两银子”
长笙看他不服气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你的钱,你做主。”
沉昀这才满意地扬起笑,他拿起长笙的手,打开她的掌心,一枚小小的香囊静静躺在她白嫩的掌心。应是被她掌心的温度暖了一会儿,香囊此刻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来,像是某种草木的香气。
“我帮你带上。”
沉昀抬眸对她温温一笑,葱白修长的指尖从她掌上拿过香囊,解开红缨绳,抬手向她颈后绕去。
长笙脸颊微红,适才他莹润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的掌心,带起一阵细微的酥麻,沿着手臂倏地窜上心头。
沉昀宽厚的胸膛近在眼前,放在她颈后的大手不知有意无意,不时蹭到她的肌肤,他腕间素白的衣袖磨蹭着她的耳,是沙沙的触感。
鼻间萦绕着独属于他的淡淡茶香。
“好了。”
长笙正凝视着他瓷白的喉结,薄透的肌肤里上下滚动,缓缓发出低沉磁性的声音,似是带了些欣悦。
沉昀系好了香囊,方要抽回手,长笙却一把掐住他的腰,一眨眼的功夫,就将他拖进一旁冷清幽暗的小巷里。
街上人来人往,流光溢彩,没有人注意到那条黯淡无光的幽黑小巷里藏着面红耳赤的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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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葡萄花鸟纹银香囊:源自唐代杨贵妃生前贴身佩戴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