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义之花
下午，正是困倦的时候，林惜安上完第二堂课终于支撑不住，枕着小臂昏昏入睡。
班里安静得不像下课，倒像是刑场，铃声一响，趴倒一片。
林惜安迷迷糊糊的，瞥见赵强从后门进来，条件反射地直起身体，睁开粘在一起的眼皮，以为还在上课。
直到回过神，才意识到，已经是下课时间了。
刚要再睡，却发现赵强朝她们这边的方向走了过来。
她木讷地看着赵强的身形由远及近，由小变大。
不过他不是来找林惜安的，却是来找申明嘉的。
他弯下腰，双臂撑着申明嘉的桌子：“我咋看你有点不高兴呢？你这也没再给我抄啊。”
睡意终于被驱散一空，但林惜安还是装作困倦的模样，趴在了桌子上。
“老师，能不能换个人抄，我昨天都没时间写作业了。”申明嘉有些讨好又有些怨气的声音响起。
从她的语气中，林惜安能感觉到一种拉扯和矛盾感，她试图在胆怯和不甘中寻找一个临界值，然而话一出口，却是十足的别扭。
赵强似有些不高兴，语气也变了调：“你都抄了这么多了，做事能不能有始有终啊？而且我咋不知道你那么认真做作业呢，我以为你都不写作业只管抄呢。我让你抄是为你好知不知道，锻炼你意志力，你到了社会上，各种压力都会有，你要是没有个意志力，你能干好什么？”
林惜安用力咬着下唇，为赵强的无耻感到惊诧。
申明嘉没说话。
林惜安知道，她的态度释放了软弱的信号，赵强一定会如嗅到猎物气息的野兽，刹那间变了眼色。
果不其然，赵强的情绪激动起来，带着一种强势和愤怒：“我跟你说申明嘉，我往届的学生就没有你这样的，你是唯一一个想拒绝我的，我让他们干什么他们都可乐意帮我干了，为啥，因为他们知道，老师愿意把任务交给他们，是因为老师重视他们、愿意培养他们，人家能明白老师的心意，你看看你，让你抄点东西这个不情愿啊，还敢和我甩脸子，你是不是不识好赖了有点？我告诉你就你这样的，以后就算走上社会也没个好！一点大局观也没有！”
越说到最后，赵强的音量就越大，无数道目光汇集过来，那些准备在课间补觉的同学全都抬起了头。
林惜安也抬起了头，她心里升起一种诡异的快意，因为她知道，她录下了证据。
申明嘉还是保持沉默。赵强见此状，掐着腰，一脸怒容，把头转向她身边的靳博宇：“博宇啊，你帮老师开导开导你同桌，这怎么回事啊，老师为了她好，这还结上仇了？”
靳博宇垂眸，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赵强离开了，但没有带走书本。
申明嘉在座位上哭，靳博宇轻轻抚着她的背，这一方空间，连空气都变得凝固。
天空沉闷的乌云久久不散，这场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在放学时，轰隆隆地下了起来。
林惜安看到申明嘉没有将那书本装进书包，下午的时间里，她也没有动笔。
林惜安轻叹了一口气，拎起那把透明伞，走出了班级。
下了楼，她正站在教学楼门前撑开伞，便见旁边出现了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他上身的棕色卫衣在一片蓝白校服中突兀又明显，许是因为在天台上时弄脏了他的校服外套，所以他没有穿。
“顾砚！”林惜安叫道，她拨开人潮，挤到顾砚身边，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你没带伞啊？”
顾砚点了点头。
林惜安蹙起了眉，随后抓住了他的衣袖：“那你怎么回去？打车吗？”
顾砚的视线掠过她抓着他的手，嘴角的弧度似产生了微弱的变化：“这么多人，应该打不到车了。”
“那这样，我家离得近，你跟我一起撑这把，到我家了我就把伞给你，你带走。”
顾砚微愣片刻，莞尔道：“好啊。”
林惜安将伞举到能罩住顾砚的高度，却觉得姿势会有些费力。
顾砚只静静看着她的动作，随后拍拍她的肩膀，接过了她手中的雨伞，林惜安站在他的身侧，二人的衣袖随步调轻轻地摩擦，雨声很大，掩盖了不平静的心跳。
走出几步，顾砚却觉得身旁的人像是故意回避与他的肢体接触，走得愈发偏离，快要走出伞界。他侧过脸，捕捉到一只红红的耳尖。
顾砚眉眼舒展，心情大好，这雨天的粘稠潮湿也无法拖着他的心情下坠。
他抬起手，揽了一下林惜安的肩膀，将她拖到自己身旁，触碰到她的一瞬间，林惜安像受惊的小兽，倏地抬起头，对上了他深邃如墨的双瞳。
顾砚的手掌很大，一只手就揽住了她大半个肩头。
他缓缓开口：“你离我近一点，不然怎么打得到伞。”
林惜安再次垂下头，靠他靠得近了些，垂在身侧的双手因紧张而微微握拳。
顾砚的手臂贴在她的后背，这样的动作莫名让林惜安产生了一丝安全感，像是整个人被任越圈住了一样，由于天气而变得黯淡的情绪此刻也染上了些暧昧的味道。
顾砚低头看着林惜安的脸，她长长的睫毛遮掩了神色，可抿起的嘴角和发红的耳尖却暴露了她的心思。
他无声笑着，两人并肩走在校园湿漉漉的石板路上，雨滴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身旁的喧闹声像被开了消音键，世界只剩这片雨伞之下的方圆。
顾砚停下脚步，从偏鼓的书包里抽出自己的校服外套，干净的那一面搭上林惜安靠近伞沿的肩头，防止她被飘散的雨滴淋湿。
“哪这么娇贵了。”林惜安揶揄道，心里却温澜潮生。
意识到的时候，这个伞柄已经倾斜到快要将她整个肩颈都遮住。
她抬头看向顾砚，顾砚的肩头被淋湿了大半，却还一言不发固执地用将近整个伞面遮住了她的身体。
林惜安慌忙伸手想要将伞柄摆正，却意外地握住了顾砚的手。
肌肤相触的刹那，林惜安身体过电般猛然收回了手。
不远处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惊雷响起，驱散了二人之间短暂的沉默。
看着她的动作，顾砚轻声笑了下。
林惜安眼神又一次无处安放，她伸手摸了摸鼻尖，掩饰自己内心的尴尬错乱，结巴道：“你······你把伞摆正就行。”
“没事，马上也快到了。”顾砚拒绝，他抬起腿继续向前，没给林惜安辩驳的机会。
寿南路的樱花夹杂着雨花在空中盘旋飞舞，花朵不堪风雨摧折，稀稀落落散下一片粉白花瓣，如天女散花。
许是受雷声惊吓，林惜安感觉自己的心脏跳的有些快。
雷雨依旧在空中呼嚎着，林惜安肩膀的外套几次将要滑落，顾砚再次伸出手，按住那下滑的衣服，揽住林惜安的肩膀，仿佛无形之中在她的面前竖起了一份屏障，将那些震耳欲聋的声响变得不真切。
直到走到她家的门口，林惜安把顾砚的外套还给他，失落感如黑洞般逐渐放大，她发现自己在贪恋两人一起撑伞下的温柔。
要是能再多走一段路就好了。
“我明天早上，把伞放在你家门口。”顾砚道。
林惜安点了点头，扯了扯嘴角道：“谢谢你的外套，明天见。”
“明天见。”
直到顾砚的身影消散在雨夜之中，林惜安才摸出钥匙，开了门。
“亭亭啊，淋没淋到啊？我看这雨挺大，刚想让你爸去接你呢，又怕你俩走岔了。”高菲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妈，我没事，我带了伞了。”林惜安踢掉沾了些许泥土的鞋子，回应道。
“那就行，快上去吧，抓紧写作业啊，写完早点睡，妈一会给你榨果汁。”高菲下了楼梯，上下打量林惜安，见到她没太被淋湿，堪堪放下心来。
“谢谢妈。”林惜安明媚地笑了。
她换上拖鞋，噔噔蹬跑上了楼，林正辉也从房间里出来，耸拉着眼睛对她上下检查了一番，确定没被雨水摧残，便又冷漠地回了房间。
林惜安回去将今日录下的有用信息筛选整理，去掉了无意义的录音片段，保存、下载后，才又打开码字软件，写着自己的小说。
她本想将赵强这个人作为一个原型写进新的内容里，但她敏锐地发现，自己在有意地回避，回避回忆那些让她愤怒恼火的事实，或许这是她对自己的一种保护，不愿让自己沉浸在痛苦之中。
但她知道，自己迟早会写这样的一部分内容，原因也正是她的愤怒，她需要一个出口。
倒在床上时，她在思考，申明嘉将会如何应对明日的赵强呢，她内心拉扯冲突的结果，是反抗还是顺从？林惜安不知道，但冥冥之中，她对此事的结果抱着悲观的猜测。
世界的另一头，顾砚没有着急回家，而是在走了一段路，确定林惜安已经开门回到家中之后，又折返回学校，找到自己停放的摩托车，再次返程。
他寻找到一家尚未打烊的花店，回家的时候，手上多了一大束浅紫色飞燕草。
刚拉开一条门缝，一只圆溜溜的脑袋就拱了出来。
“顾大盾，回去。”顾砚用脚尖堵着门外，把它逼退回去。
一只英国短毛猫立在门口的垫子上，不爽地发出一声哀怨的叫声，控诉顾砚不让他出门。
顾砚小心地关上门，生怕夹到它，他脱掉鞋进了屋，把手中的飞燕草轻轻插进房间的白瓷花瓶中。
顾大盾跳到桌上撅着屁股对那束花闻来闻去，小爪子不住地扒拉着，新奇得很。
顾砚丢下书包，上次被他辛苦挽救回来的橙色蔷薇已然没了支撑力，耸拉着脑袋宣告生命的结束，但未受摧残的香槟玫瑰却还毅然□□。
顾砚伸手摸了摸顾大盾的头，顾大盾玩心大起，围在他身边喵喵叫，大尾巴扫着他手臂的皮肤作为暗示。
它可爱的模样取悦了顾砚，他转身回到客厅，拿起逗猫棒陪顾大盾玩，顾大盾被他养的体型偏胖，加上家猫没练习过弹跳，它的动作略显笨拙，和他主人完全处于两个极端。
顾砚刚一放下逗猫棒，走进厨房喝水，顾大盾便像触发了什么开关一样哀怨地嚎叫着，顾大盾用力地发出讨好的咕噜声，在他的脚边不断蹭着，尾巴勾着他的腿，时而绕到他的前头，时而绕到他的后面，顾砚怕踩到他只能放轻脚步，卧室到厨房这点距离，顾砚走了许久。
对哦，今日还没喂给它“棒棒糖”，顾砚轻笑一声，走近置物柜，撕开“棒棒糖”的外包装，准备投喂。
为这位大爷准备好吃食后，顾砚终于抽身回房间换了衣服，顾大盾光顾着吃，食物骗到手了之后就开始暴露本性，一个眼神也没再给顾砚。
换好衣服，顾砚的视线落在书桌旁的画架，画架上还立着他昨日随意描绘的一幅画，是一个小男孩拿着小气球，他的奶奶笑意盈盈地跟在后面的温馨幸福的画面，他的内心浮现一阵酸涩而又幸福的情绪。
他坐到画架前的椅子上，目光投向桌上的飞燕草，右手模拟着勾勒线条，随后边看，边开始了新的创作。
他换上新的画布，调试着颜料，直到夜已深、雨已停，一副精美的画面已跃然纸上。
勾勒女孩的发丝和神情的时候，顾砚心里掀起淡淡的涟漪，一阵温柔的情绪在他心底生发。
洁白的画布上，浅紫色飞燕草铺成的一片汪洋，一个女孩目光炯炯，心中仿佛燃烧起正义之火，飞扬的发丝如战争中的将军。
银白色的月光从纱帘透进来，世界陷入平静之中。
顾砚的身上沾满了颜料，他在想林惜安。
她会因为看到不合理的伤害而愤怒，会因为看到他人受苦而悲痛，她总想拯救别人，即便那与自己无关，即便她的能力无法让她全身而退，她依然想要守护心中的正义。如此纯洁而至善的人性光辉在她身上闪动，一如清晨花叶上的露珠，于是取舍之间，顾砚选择了飞燕草。
顾大盾默不作声地走过来，蹦到床上伸了个懒腰，黑色小肉垫开了花，顾砚眼疾手快地拍了下来，传给林惜安。
他轻轻勾起唇角，女孩激动欣喜的样子在他脑中浮现，她那双眼睛，如日光、如静池，炽热又温柔。
夜风撩动画布的一角，让画更加灵动而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