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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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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他去死……

    让他去死——

    让他去死!

    一个疯狂的声音在脑海里叫嚣,带着复仇的快感,激愤到了顶点。

    曾几何时,被林小军抽打,被他骂贱种,饿肚子没衣服穿的时候,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咒他去死。

    彼时这想法也只是朦胧地一闪而逝,出现频率跟林小军咒她“就该死在娘胎里”相当,纯粹是一种创伤后的心理安慰,跟生理盐水一样,聊胜于无。

    她不可能让他去死,尧尧还没长大,虽然林小军对她很恶劣,但对待尧尧,他好歹偶尔还像个人。

    然而此时此刻,林佳颂看着父亲脖子上遍布的肿瘤,和他永远也改不过来的自私卑鄙,她恍然大悟——林小军是该死了……

    她的弟弟,终于长大了。而她的爸爸,也终于,就快要死了。

    垂下的右手神经质般地抖了两下,林佳颂抑制住心中的喜悦,用力地按住。心脏在矛盾地颤抖着,一边畅快地大逆不道着,一边又希望有人能把她从这种罪恶的念头里拯救出来。

    挣扎之际,她朝不远处那个她深爱,却又不得不放弃的男人,发出了一声无力的呼喊——

    “向叡,你回来吧,不要跟他争。”

    向叡应声回头,看见林佳颂眼睛里泛着浅浅的泪光,霎时间心痛如绞。

    原来她以前过的是这样严酷的生活,而他什么也不知道,自始至终,都活在林佳颂给他编造的“工薪阶级普通家庭”的谎言里。

    他所看到的一切美好,都是林佳颂奋力挣脱脚下的淤泥,苦心营造出来的。

    一个人想活得体面一点,有什么不对呢?

    生活像一袭华丽的袍,里面长满了虱子(注释1),林佳颂勉强织了一张还算能看过眼的袍,向叡却执着于揭开它,最终只看见了触目惊心的狰狞。

    林佳颂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快步走上来,挡在林小军和林佳尧的面前,朝身侧的向叡道:“跟个要死的人,有什么好争的。”

    她的神情平静又轻蔑,替上天下了判词:“他活不过两年了。”

    林佳尧整个人愣住,他从没见过亲姐这副表情。解脱、释然这样的情绪他都能理解,但是这种快感是怎么回事?

    就好像……就好像是林佳颂朝上天借了一把刀,亲手用癌症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一样。

    林小军趁着儿子愣神之际,奋力挣脱他的手,指着林佳颂鼻子痛骂:“畜生!你就是个没良心的畜生!你居然咒我死!老子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居然咒我!”

    林佳颂没理他的叫嚣,伸手从林佳尧的衣服兜里扯出一袋东西,奋力摔在地上。

    药瓶“啪”地一声落地,砸出一声脆响,林小军霎时安静,疑惑地盯着林佳颂,不知道她接下来想干什么。

    “这些药,你慢点儿吃,以后没人给你买两万块一瓶的进口药了。”

    林小军怔愣了一小会儿,忽然反应过来,林佳颂这话意味着什么,顿时脚下一软,心里有些发慌,他伸手拍旁边的林佳尧:“尧尧,她是什么意思啊?”

    林佳尧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机械地重复他爸的话:“对啊,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林佳颂从地上捡起药瓶,塞到林小军的手里:“我放弃所有给你看病,结果呢,你就是这么对我的?林小军,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出一分钱救你的命。”

    她居然会叛变,林小军简直难以置信。

    他将手中的药扔出老远,险些砸到围观的人,暴怒地质问:“你什么意思?!你要让我死?你这是杀人!你这是遗弃老人,你要坐牢的!”

    林佳颂冷笑一声:“你去告我吧,法院判我给多少钱,我一分不少你,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命撑到拿钱了!”

    林小军险些背过气去,只是兴许两万块一瓶的进口药效果太好,他的精气神几乎达到了化疗以来的顶峰,一直没能如愿以偿厥过去,只能极尽小人物的卑鄙,拉旁边的围观群众入局,以期提高自己的战斗力。

    他当即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欢似的朝着诊疗大厅的人们大喊:“我这不孝女不给我药吃,她要谋杀我,大家给我评评理啊!有没有人帮我报警?”

    人群簇拥着,没敢动,只是看笑话一样,不停地拍照录像。

    林小军挥舞着双臂,亢奋地鼓励他们多拍:“对对,大伙儿赶紧拍,都往网上发,让全国人民都知道林佳颂是个什么样的畜生东西!!”

    林佳颂见识过她的父亲有多卑劣,这会儿已经麻木了,反正她所有精心维系的美好,都已经在向叡面前粉身碎骨,至于会不会在全国人民面前丢脸,又有什么重要的。

    她掏出手机拨了个号,说了几句,将手机扔给林小军:“不用喊了,我已经帮你报警了。”

    林小军顿时像接到烫手山芋一样,目瞪口呆地盯着手机屏上刚挂断的110号码,这才确信林佳颂是来真的。

    他控制不住地瘫软在地上,忽然泪水涌上眼眶,要不是刚才还在做恶人,这会儿看上去甚至有些可怜。

    “尧尧,我怎么办呀?”林小军抓着林佳尧的手,“你姐叫警察来抓我了。”

    林佳尧像个夹心饼干一样,左右为难,他没好气地道:“不是你让报警的吗?”

    这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围观的人们立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我那只是随便说说,你快打电话让警察回去吧。”

    “晚了!”林佳尧气愤道,“自己不要脸,这会儿知道怕了,等会儿就抓你进局子蹲大牢。”

    “你姐她要害死我,该蹲大牢的应该是她!”

    林佳尧不说话了,他姐是家里的经济支柱,掌握着财政大权,如果林小军执意要跟林佳颂对着干,吃亏的只能是他自己。

    林佳颂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这会儿说几句好听的,兴许就会打消她断药的念头。

    况且,林佳尧压根不相信她会真的不管亲爹,或许刚才的话,只是因为她在向叡面前丢脸,一时激愤而已。

    林佳尧决定跟他姐统一战线,压一压林小军的气势,他反问道:“我姐蹲大牢,你来供我上学吗?”

    林小军顿时闭了嘴。

    林佳尧又语带讽刺地问:“你活得到我毕业挣钱的那天吗?”

    两句话问得林小军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蔫在原地,刚才喊打喊杀,要把林佳颂投大牢的嚣张气焰瞬间萎靡下去,配着他那一身病态的肿瘤,狰狞中带着点可怜。

    果然。

    林佳颂在心里嗤笑,她是死是活,林小军才不会管,这个家里有皇位要继承的男人,只在乎自己的独苗儿子有没有钱花,有没有学上。

    很快,来了个高个子的年轻片儿警。

    他先是制止围观的人拍照,见林小军一直躺在地上耍无赖不肯起身,便把三人都带到了警局问询。

    林小军在警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装可怜,回忆往昔,说他为了供林佳颂上学,累坏了身体,如今女儿飞黄腾达了,傍了个大款,却要抛弃他,任他病死。

    林佳颂冷眼看着他,只回了一句“呵。”

    “注意你的态度!”年轻警官用力地拿笔敲了敲桌子。

    林佳颂朝他说了声“抱歉”,紧接着询问:“警官,我不给我爸花钱治病,构成刑事犯罪吗?”

    “怎么着?你真想坐牢?”小警察耷拉着眼皮,破事儿见多了,波澜不惊地给她普法,腔调平淡得像在念经,“看情节。子女有赡养父母的义务,但仅限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有钱却恶意不赡养的,涉嫌遗弃罪,出了人命要负刑责的。”

    林佳颂算了算自己月收入,平均有个三四万,怎么也不能算是没有赡养能力,她遗憾道:“太可惜了。”

    “当然,如果有确凿证据证明父母没有尽到抚养义务,子女可以拒绝赡养。”

    “只是因为生了塞不回娘胎去,杀孩子又犯法,所以不得不带在身边,不提供学费和生活费,任凭子女自生自灭,这样算尽到抚养义务了吗?”

    “这个你要找律师定性,我不负责解答,”小警官道,转眼瞥见林小军还趴在地上哭天喊地,他拔高了声音,厉声警告,“想要钱就去写起诉状,你再不起来就是寻衅滋事,扰乱执法,整个事儿性质可就变了!”

    林小军微微哆嗦一下,脸色瞬间吓得灰了一度。

    林佳尧趁机赶紧一把将他抄起来,架着给警官道歉:“警察同志对不住,是我们没管好家事,回去一定好好沟通,您工作辛苦,还有其他事儿忙,我们就不打扰您了。”

    年轻警官将出警回执给林佳颂,程式化地训诫了几句,说了一句“不送”,埋头继续工作。

    林佳尧搀着林小军快速撤离警局,父子相扶远去,身影依偎在一起,显得亲密不可分割,任谁也无法插进一脚。

    林佳颂感觉照在他们身上的阳光太烈了,有些炫目,忍不住闭了闭眼,遮住眼眶泛起的微红。

    原来天地之大,她始终都没有一个叫“家”的地方可以回去,真是可怜可悲。

    她在警局里徘徊不去,心情低落到了谷底,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声喃喃:“我真宁愿坐牢,也不想给他花钱。”

    “呦,您别给我增加工作量行吗?”年轻警官抬头笑,“监狱塞不下了,您去烦法院去。”

    他忽然放低声音,随口提了句:“让你爸告嘛,告赢是一回事儿,有没有可执行资产,又是另一回事儿。”

    林佳颂怔住,忽然眼睛一亮,不太确定,这人是在暗示什么?

    小警官抬起头,年轻的面庞却有种饱经世事的油滑,他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嘿嘿一笑:“我可什么都没说啊,只是在给你免费普法。”

    林佳颂静静地站了一小会儿,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明亮的细线,那是她从未想过的一条路,却经由陌生人之口,以一种如此浑不在意的方式,摆在了她的面前。

    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呢?林佳颂深吸一口气,反正,命运已经烂成这样了。

    不在乎再多一条骂名。

    她转身,郑重地朝小警官道:“谢谢!”

    “谢什么,”小警官挥挥手,端着茶杯摇头晃脑地往外走,“同病相怜罢了。”

    天下不需要考证的垃圾父母那么多,难道摊上了就要任他们吸血?没这个道理!

    小警官年轻的脸上,又多了一分正义凛然。

    他前脚刚迈出门口,见警局大院门口站着个看着就很有钱的高个子男人,林佳颂却仍然杵在屋里愁眉苦脸,他索性帮人帮到底,又转回了屋里,提醒道:“你不是刚傍了个大款吗?你爸撒泼,你找你男人给你撑腰啊。”

    林佳颂诧异:“什么大款?我怎么不知道?”

    “喏,”他朝大院儿正门口努努嘴,“那大冤种,跟你一起来的,你爸杵地上撒欢仨小时,他就在大门口晒了仨小时等你出来,我可一直看着呢。”

    林佳颂:“……”

    她抬眼朝正门口看去,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简单的t恤衫牛仔裤,外边罩了件白衬衫,背上已经被汗水浸湿透了。

    都长到二十六岁了,穿衣打扮还是一股学生气,仿佛随着岁月变沉稳的,只是他的外在,内心依然纯粹依旧。

    男人帅气刚毅的眉宇原本是皱着的,在看到林佳颂的一瞬间,蓦然舒展开来,长松了一口气,而后迈着大步,毫不犹豫地朝她奔来。

    向叡……

    林佳颂望着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心底微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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