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天边的云霞暗了下去。暮春时节,正午时分,江城湿漉漉地闷着一场暴雨,将下未下。
空气黏腻地粘在皮肤上,裹出一身细蒙蒙的汗。
林佳颂做了二十七年的北方人,头一次在滨海城市常住就遇到回南天,一时间很不适应。
她解开衬衫的第一颗扣子,卷起手里的纸张扇了扇风,雪白的脖颈上,一滴细腻的汗珠滑落,正如光洁地初荷上,攀附不住的晨露。
办公室门“哗”地一下打开,高个男人探头进来,语速极快地布置任务:“例会改到明天上午,重新订下会议室。richard和小桓总马上要来了,佳颂,你现在就去准备下咖啡和茶,送到总经理办公室——”
他顿了一下,伸手探到鼻梁上,扶了扶并不存在的眼镜,斯文的脸上露出点恰到好处的歉意:“端茶倒水的,还真是辛苦大美女了。”
人力资源部的二把手,副总曾亦涵的左膀右臂,一转身干起了前台的活儿,确实有点大材小用。
林佳颂不着痕迹地抹掉脖子上的细汗,乌黑的眼珠藏在睫羽下,轻轻地闪了闪,她得体地笑一下:“不辛苦,都是贵人嘛。”
曾亦涵倚着门点头,促狭地朝林佳颂眨眨眼:“还是我们小jane聪明,待会儿倒完茶先别走,见机行事。”
林佳颂对自己的英文名ja还没习惯,曾亦涵就更近一步,直接叫上小jane了。
直属上司是个老狐狸,套近乎的功力炉火纯青。连什么人叫什么名号,在曾亦涵这里都是门大学问。
仅仅因为未来的cto是个从洛杉矶回来的海归,曾亦涵就要求公司所有人都取个洋名,以方便那个richard“入乡随俗”,还美其名曰“要与国际接轨”。
合着“入乡随俗”是反过来用的。
这拍马屁的味儿太冲了,娴静美人如林佳颂,都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呦,感冒啦?”曾亦涵关切道。
林佳颂摆摆手,心说都是被你yue的。
曾副总的关切虽虚情假意,钞能力却总是落到实处。他当即掏出手机,给林佳颂发了个两百的大红包:“买点儿药,叫外卖小哥送前台。待会儿richard和小桓总面前,可别喷嚏连天的……”
果然,无利不起早,这才是曾总的风格。
林佳颂忍着笑收红包:“放心吧,不会给曾总丢面儿的。”
曾亦涵心满意足。
他就喜欢这种下属,大美人儿,脑子也聪明,凡事儿看破不说破,还乐意陪你演,多识时务。
最难得的是,林佳颂永远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自知之明这种美德,在职场可太稀缺了。
曾亦涵至今还记得被老桓总下放那天,林佳颂的话。
华南区开疆拓土的功臣,刚刚晋升集团核心管理层的曾总,意外接到了来自董事长的调令。
“桓御新开的公司缺人,小曾你年轻有为,去锻炼锻炼?”
曾亦涵心凉了半截,不动声色地问:“什么公司,多大规模,我去做什么呢?”
“说是搞人工智能的,我也不大明白。从零开始,多大规模嘛……就要看你多大能耐了。”
曾亦涵气得回家把老东西送的古董花瓶砸了个稀巴烂,临了忽然想起林佳颂垂涎这青瓷花瓶已久,又觉得可惜。
林佳颂是他刚回总部,集团社招进来给他打副手的。
林大美人儿聪明伶俐,任劳任怨,作为打工人实在好用。
原本曾亦涵以为自己高升进核心圈层,也能给下属捞点儿好处的。谁曾想,曾总屁股都没坐热,就被发配到江城给老东西奶孩子了。
林佳颂的职工关系隶属集团总部,人力资源又是万能岗位,可以在各部门间灵活调岗。她跟曾亦涵也才半年不到,没道理追随落魄将军南下。
可林佳颂也不知道脑子里缺哪根筋,还真当天就申请南下了。
曾亦涵诧异之余,甚至怀疑自己长得太帅,勾走了下属的魂儿。
经常被告白的曾总敛了敛自己的男性魅力,语重心长地劝林佳颂:“林大美女,职场最忌走心……”
林佳颂静静地瞥他一眼,并不说话,但又好似把他后面要说的话都猜透了。
曾亦涵噎了噎,厚着脸皮换了句:“走肾也不行。”
林佳颂抱臂良久,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仪态万千,气韵天成,说的话却丝毫不给面子:“曾总,您真是不普通,但也挺自信的。”
曾亦涵心中石头这才落地,他这人喜欢撩人,但是讨厌灭火,职场烂桃花能少则少。
“你不是我的菜。”林佳颂说。
曾亦涵谢天谢地:“是我不配。”
“不过佳颂,你跟着我干嘛呢?”曾亦涵对林佳颂那苦命人的身世略知一二,不免有些忧心,“苦哈哈地给人带崽子,再厉害的hr,也架不住有个败家子儿ceo啊。新公司要是开垮了,我可以滚蛋去别处。到时候你三十了,家里有病人要用钱,大龄未婚又不好找工作,你要怎么办?”
林佳颂平心静气,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别人替她糟心的苦处难处,在她这里都不值一提,着实让曾亦涵体验了一把皇帝不急太监急。
“留在总部,也不见得是好事。”
来桓氏集团前,林佳颂曾供职于业内顶尖的对手企业,入职时便说得很清楚,保密协议在身,无法透露更多前东家业务信息。
半年过去了,总部的人还是明里暗里想套她的话,最近连董事会的人都向她抛出了橄榄枝,就等曾亦涵走人,好拉拢人心。
核心圈层风高浪险,林佳颂好歹混过大公司,非常清楚站错队的下场。
“我这何尝不是知难而退呢?”林佳颂笑问。
曾亦涵心知肚明高层那些利益斗争,自己高升又被下放,又何尝不是斗争的牺牲品?
只是林佳颂能迅速看清局势,明明十分缺钱,却能抵住诱惑,远见和韧性,都超出了他的意料。
曾亦涵恍惚觉得,有了这位下属的助力,他对着老桓总那败家儿子,似乎尚可一博。
“那么,合作愉快。”
咖啡和茶很快就准备好了。
林佳颂理理衣服,裙子刚及膝盖,工装衬衫裹着高而瘦的身形,显得很是优雅曼妙。
只是天闷得慌,她还是解开了衬衫第一颗扣子,想透透气,薄薄的锁骨间坠着条银链,末端镶着一颗暗红的骷髅形钻石,衬得脖颈更白了。
林佳颂生来一股子静气,乌黑的长发盘得一丝不乱,髻尾用仅一根样式简单的乌木簪固定,耳环也配的是单颗珍珠,妥妥的一个古典美人,怎么看怎么得体。
唯独脖子上那根骷髅项链,像是哪位中二病设计师的杰作,带着一股浓浓的千禧年非主流遗风,张牙舞爪的略显浮夸,跟她本人娴静的气质极为不搭。
总经理办公室门虚掩着,林佳颂轻敲两下,端着茶水盘慢步而入。
办公室里的两个男人闻声都转过头来,曾亦涵笑着走过来,接走了茶水盘。
他拉着林佳颂,热切又熟稔地跟身旁的年轻男人介绍:“小桓总,这是我们人力资源部的门面,林佳颂,就是我以前跟你提过的, ja。”
眼前的这位小桓总,林佳颂早有耳闻。
桓氏集团老总去年痛失独子,正当旁支为继承权打的不可开交时,桓御这位遗留在民间的私生子忽然从地缝里冒了出来,独占一份便宜爹不说,行事风格还极为嚣张,上上下下惹了不少人。
桓式集团偌大的家族企业里,拿着股份看热闹的七大姑八大叔们,暗地里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还珠格格”。
林佳颂在公司听了不少桓御的八卦,今天终于见到了本尊。
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着那张如油画般艳丽的脸,心里忍不住感叹了一句——原来还真是位漂亮的格格啊……
桓御称得上是唇红齿白。
薄而细腻的皮肤,紧紧地贴合在极具棱角的男性骨骼上,没有一点胶原蛋白存留的余地。眉毛和嘴唇的颜色也很浓烈,仿佛生来就是要跟雪白的皮肤做对比似的。在他脸上没有丝毫东方面孔所谓的“留白”,五官的每一部分都在争奇斗艳,合起来放在一张脸上,仿佛就像在对外宣布——
“我很美丽,但我也很刻薄哦。”
桓御尖而细的眼尾,随意地往上一挑,居高临下地看着林佳颂,并不说话。
林佳颂没想到格格还挺傲娇,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小桓总您好。”
桓御迟迟不回握,盯着她脖子上的项链良久,忽然冷淡地开口:“你这条项链是别人送的吧?跟你很不搭。”
一来就在小事上挑刺,这是在给下马威?
林佳颂暗自思忖。
听曾总说,桓御为开这家公司,跟他爸闹得相当不愉快。最终两人各退一步,公司可以开,但管理层必须从集团总部指派,不允许桓御自己招人。
桓御现在是既要用人,又要防人,并不完全信任曾亦涵和林佳颂。
林佳颂摸摸脖子:“是别人送的。”
“我备了见面礼,应该更合适你一些。”桓御从衣服兜里掏出条链子,放在林佳颂手心。
梵克雅宝的经典款四叶草项链,一条两万左右,抵得上林佳颂大半个月工资。
“随便戴戴,”桓御语气随意得像是对待一根塑料头绳,“不喜欢就扔了。”
林佳颂是真不喜欢,但也不能扔。
上司初次见面就送贵重物品,并不是在施小恩小惠,而是在测试下属的服从性。
职场如战场,林佳颂不敢掉以轻心。
她道了声谢,工作服没地方揣首饰,为了不扫桓御的面子,只好一根脖子戴两条项链,乍一看更不搭了。
桓御眼里闪过一抹得意之色。
来公司前,他就听说过林佳颂。
董事会的人蠢蠢欲动,冯明诚给她开到八十万的年薪,都没能收买。曾亦涵是靠什么魅力把人骗到江城的?
桓御想了一下,又懒得去想更多。
管他什么原因,是个识相的就好。
小桓总在屋里转了两圈,忽然想起来少了个人:“richard人呢?”
“去洗手间了。”
“掉里面了?要这么久。”
曾亦涵和林佳颂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双双从这句调侃话里品出了多重意味。
richard是桓御磨了两个月,从洛杉矶硬挖回来的技术总监。
新公司早在两个月前就完成了人员招聘,richard一直拖着不答应,桓御也跟他在国外耗着。职务由曾亦涵全权代理,ceo本人连个人毛都见不到。
整个公司空摆,职能部门吃空饷俩月,就为了等这位技术总监回国上岗。
桓御在richard这吃瘪两个月,哪回不是背地里咬牙切齿,明面上装得求贤若渴。
这会儿却明晃晃地嫌弃起richard来了。
曾亦涵微不可察地朝林佳颂轻点了下头,肯定了她关于这两人关系的想法——
没收服前,richard是个人才,收服后,他就是个给资本家干活的打工人,桓御也就没必要再假模假式装尊重了。
这直接关系到以后听谁的决策。
很多时候ceo和cto意见相左,下面干活的部门听谁的都不对。提前明确拍板钉钉的人,能省很多事儿。
气氛微冷。
林佳颂收拾茶盘,询问两位领导喝什么。
曾总很给面子,自己泡了杯茶,桓御则连个哼哼都没赏给林佳颂。于是林佳颂默认他不爱喝茶,冲了杯咖啡放在他右手边的矮几上。
桓御也许是无聊太久,渴得忘了嫌弃审美过低的林佳颂,端起她泡的咖啡,一口灌了下去。
苦味立刻冲鼻而上,他皱起了那张傲慢的脸,差点不顾形象地吐出来:“我说林小姐,你人长得挺美,但是泡咖啡的手艺真不敢恭维。”
林佳颂心里暗笑,谁让你一来就给我摆架子,打工人也是有尊严的好吗?
“我人笨,以后还请桓总多多指教。”
桓御看穿她的小把戏,也不恼,只是调侃:“也就我脾气好能咽下去,要是richard那个性冷淡,管你是什么美女,非当你面儿吐一桌子不可。”
正说着,门忽然开了。
“久等了——”身材颀长的男人推门而入,话音戛然而止。
原本轻松的表情,在看到林佳颂的一瞬,蓦然滞住。
像是春雪初融又遭遇了寒潮,冷静的眸光里闪过一抹剧烈的愕然,很快又被更深的冷静覆盖。细微的情绪波动转瞬即逝,好似暗潮汹涌的湖底,面上也不过泛起一小圈涟漪,很快便了无踪迹。
林佳颂抬头的时候,男人早已收拾好目光,只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静静地望着她,眼里看不出喜怒。
她不期然对上一张熟悉的脸,霎时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是向叡?!
三年了!
这张脸时常在她梦里出现。冷峻的,天真的,带着恨意的,千百种模样她都品尝过,唯独现在这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她没见过。
那片空白下掩藏的,究竟是何种情绪?
怨恨?淡然?亦或是……不屑一顾?
哪一种都让林佳颂难以忍受。
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门口僵立着的男人,浑然不觉手中的茶水已经漫出了杯口。
“richard,快来尝尝咖啡。”桓御不怀好意地邀请,似乎很好奇他会不会真吐出来。
向叡只是面无表情地遥看着林佳颂,对桓御的盛情置若罔闻。
他的眉眼如同刀剑一样锐利,直直地逼视着林佳颂,眸光却如同寒潭一般深沉,让人猜不出他内心的思绪。他依旧留着利落的短发,鬓角剪得很齐整,虽然出于商务礼仪穿了衬衫,却没有打领带,腕间佩着一块简单的手表,价值不菲却隐在袖子里,并不屑于炫耀。
向叡高挺的鼻梁直直对着略薄的唇峰,即使不说一句话,也能轻易让人感知到,他浑身逼人的傲气。
——一股天之骄子般,沉静又矜贵的傲气。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只理自己想搭理的人,其余的一概不管。
不知过了多久,向叡才动了。他西装革履,一步一步地朝林佳颂走近。皮鞋底轻轻刮擦着地毯,声音细微,却搅得林佳颂心乱如麻。
男人最终在林佳颂身旁的沙发上落座。
淡淡的清香以他为中心,静谧地逸散向四周,精准地飘进林佳颂的鼻息。
林佳颂知道,它不来自于任何一种香水。
经典的海洋香型,超市货架上最容易找到的一种洗发水,只因为林佳颂喜欢那种味道,向叡就一直没换过。
即使被她甩了快三年,也没换过。
“林佳颂,我恨你一辈子!”
分手时的怨言犹在耳畔,林佳颂心中一个激灵,霎时回过神来。
“richard,你喝什么?”曾亦涵见林佳颂愣神,只好开口询问。
向叡依旧不随便答人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林佳颂,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连许久,又移到她雪白的脖颈上。
两条项链。
当初那么狠心地分手,却又为何戴着他送的骷髅项链,出现在他面前?
另外一条是谁送的?
也是前男友?
这么丑还搭在一起戴,林佳颂莫非是有收藏前男友旧物当战利品的怪癖?
荒唐的想法才冒出来一瞬,向叡心里就自嘲地笑了。
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他从未真正了解过林佳颂,即使他以为自己已经爱入骨髓。
即使跟她耳鬓厮磨过,直到她提分手的那天,向叡还是听不懂她那句“我追累了”。
明明是他追的她。
“林佳颂。”向叡嗓音微凉,带着浓浓的嘲讽,不知道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眼前人,“好久不见。”
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
魂牵梦萦,恨你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