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别如斯(7)
瞬间天色已变,景泰伏诛,景后失势,太子被废,二皇子被软禁,秋岚殿形如监牢,显然景氏一族气数已尽。
此时,最得意的莫过于刘妃与赵元珞。
“母妃,如今形势,你可不必再忧心了吧?”
刘妃含笑看他,“不可大意,圣旨一天不下,你我就一天不能安心。”
赵元珞忽翻身而起,急躁的走了几步,道,“可父皇如今这情形,如何让他下旨。”
刘妃不慌不忙,把玩着案上内侍局新送来的玉芙花颜粉,轻声道,“不急,若能等他下旨我们便等,若等不了南北衙如今在你手上,进宫去请道旨意又是什么难事。”
赵元珞蹙眉道,“等不了?为何”
刘妃哼笑一声,“你以为扳倒了赵元冲和皇后,皇位就是你囊中之物么?可别忘了,你还有个三哥。”
“赵元珵?他病秧子一个,该不会”
“他如何我不知道,但他可是先皇后嫡子,到时候圣旨一下,也由不得他不愿意。你父皇的心性呵,”她冷冷一笑,并无平日对皇帝的一丝温存,“他到底是一直忌惮着元冲的,恐怕只有元珵这个既无母家为仗,又从不忤逆他的儿子才最合他心意吧。文有刘义臣与各部尚书,武有闵言喜和贺连,他为元珵安排好了一切,以元珵的脾性和身子,自不会费心去更改他定下的国策和体制,就好像”刘妃说罢,缓缓起身,面上讥讽与嘲笑更甚,“就好像他明明已经死了,却似乎还活着,所有人在行事的时候想起的都是他,史官笔下的千古一帝是他,百年之后的有为之君还是他,元珵不过是个被他摆上皇位的傀儡,他要的大概就是这样吧。”
赵元珞一时无言。
刘妃又道,“自古便是这样,有些人明明不想做皇帝,却硬是有人要塞给他,有些人争得头破血流,最终只落得身败名裂。元珞,别小看了你父皇。”
赵元珞眉宇紧蹙思索半响,忽一拍桌案,道,“与其这样,不如趁南北衙还在我手上,先杀了赵元冲赵元珵再说!”
“不可。”刘妃断然道,“此时你储位未定,就背上这弑兄杀亲之名,往后只怕难以服众。”
赵元珞急道,“那该如何?”
“你有一句说得对,趁如今南北衙军队还在你手上”
赵元珞心中瞬时一跳,“母妃的意思是说逼宫?”
刘妃悄然点头,“到时封锁消息,挟天子以令诸侯,不过一张遗诏的事,谅谁也挑不出错处。”
赵元珞心喜,眼睛微微眯起,嘴角现出阴沉的笑意,“好,为防夜长梦多,明晚就动手!”
此时,皇帝喝完芷歆端上的汤药,刚刚睡下,却被门外一阵喧哗吵醒,他本警觉,此时忽然预感不好,忙令一旁侍奉的宫人出去看看。
片刻,只见那名宫人神色惊惶的跑进来,他心中一沉,忙厉声道,“说!”
“陛下,不不好了!兵部来报,岐夏兵马偷袭了建昌,闵言喜将军已经战死,如今如今”
“狼子野心!”赵怡晟陡然从榻上弹起,目眦欲裂,“歧夏狼子野心!他们他们竟想趁火打劫夺我大周江山,他们咳咳咳”
“皇上!”
皇帝忽然躬身猛咳不止,一旁服侍的太监大惊失色,忙上前想扶起皇帝,却被迎面一口鲜血喷了满脸。
赵怡晟一时气急攻心,竟喷出一口血,昏厥过去。
“皇上!!”屋内众人顿时惊骇欲死,乱作一团。
芷歆忙退到一旁,看了看四周情形,悄然趁乱从寝室侧门溜了出去。
她一路疾步赶到奉天殿正殿,摸出偷藏在身上的钥匙,打开殿后暗格中一个紫金红漆的盒子,拿出其中两件物事忙踹入怀中,又将盒子放回原处,小心翼翼赶往自己的毓庆宫。
秋岚殿比以往更见景物萧索,赵元冲铺平纸张,本是想打发一些无聊的时间,一笔一笔下去,字不成字,词不成词,事与愿违。
半晌后,蓦地回神一看,纸上狂乱遒劲,竟隐约连成一句——
莫要人意薄云水
正在出神间,忽然听得门外脚步声轻响,他忙将桌上纸张用新纸盖住,就见辰良推门而入,后面跟着另一个穿内监服的人,那是
陈叔临?!
赵元冲心中一动,知有事发生,忙令辰良关好门窗,问道,“怎样?”
陈叔临道,“柳大人只是被监视起来了,并无大碍。步落景卓果然守信,闵言喜已死,贺奔已夺回兵符,如今数十万大军尽在贺奔手中。”
赵元冲大喜,方说了一声“好!”便见陈叔临面色不对,他心中又是一沉,问,“怎么还有何事?”
“殿下皇上昨日连夜下旨礼部通告全国,圣旨上说说恭城伯、越景、景泰父子行止不正,以下犯上,谋反大逆,依律依律当诛以凌迟挫骨,满门抄斩,以正明风。”
“什么?”赵元冲这一惊只觉心脏被狠狠划过一刀,“满门抄斩!父皇不是应允饶恕谢怡训死罪的么?!怎么”
陈叔临摇摇头,叹道,“殿下,圣上之言,岂可尽信。”
“圣旨发的是秘旨,连夜通过兵部下达,想要追回已经来不及了,如今只怕整个成周都已知道了”
赵元冲如当头一棒,只觉脑中轰轰作响。怎的一遇到那人之事,自己就变得如此愚不可及,当初竟真的信了父皇念及血亲之情,宽恕谢怡训死罪却不想,是满门抄斩!
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
他摇摇晃晃跌回椅中,恍惚了一阵,却听到此屋后门响动的声音,他一惊而起,果见芷歆急匆匆出来,手上拿着的,那明黄布帛,不正是皇帝的遗诏?!
赵元冲拿过布帛,看也不看便掷入炭火中焚烧干净。
辰良一惊,急道,“殿下!”
赵元冲回身微微一笑,“那遗诏上莫非还有可能是我么?”说罢,他又取过芷歆手中那封密函,迎向亮处,缓缓启开。
“”
陈叔临等均不知那密函中写了些什么,既然是皇帝留给新皇的,想必是极为重要的事。然而此刻赵元冲看毕,却是久久未语,只是将密函又折回,语气平和,“辰良,传贺连过来。”
陈叔临这更是吃了一惊,却也不免有些暗喜,能如此决断,必是不会再有后顾之忧了。
赵元冲吩咐罢,又喊芷歆过来,凑近深嗅,果然又是那带苦微腥的药香。
他眸色平静,对芷歆道,“回去后,你宫内诸人,除了雯音,一一细查,尤其是司衣熏香的宫女。”
芷歆一愣,已然猜到几分缘由,不由心中后怕发冷。
辰良也是一愣,不明所以,正要照办,却想起一件极其重要之事,方才一惊一吓,险些忘记了。
“殿下,内宫传来消息,四皇子明晚便要动手了。”
赵元冲轻笑一声,“明晚?正好,好得很。告诉雁杳,只要盗出赵元珞统领南北衙的手谕即可,其他的随他去吧。”
辰良一一应过,便去了。
陈叔临一直心中奇怪,于是拿过那封密函,与芷歆一同细细看过。
只见其上笔迹缭乱偶有蜿蔓,显是皇帝病时得知大限将至,勉力仓促写成。
上曰:“新君谨记,尔兄元冲,反骨根生,狼性难训,留之必为新朝大患,君暗刺眀杀,不可使其养逾旧年,若不得手芷歆与元冲感情甚笃,赐同府而居,久之,必同毙,可同穴而眠。又,廉王王妃及世子乃谢氏藏孽,已于宫外砚斋殿处置,胡贼谢氏余孽至此已绝,勿再挂心。”
芷歆想起方才赵元冲言行,再细细究来,不由冷汗涔涔。
她低嗅一口,果然发觉了那微不可查却诡异分明的药香。皇帝竟令人用此毒熏蒸衣物,另常亲近之人通过鼻息入体,日复一日,致使毒素积累,不知不觉暴毙身亡。
如此说来,皇帝竟早知自己与尧展之间的亲密来往,前次不杀自己却也不是信了自己以命相抵的辩白,而是想借自己之身毒杀亲子!
好个狠毒的皇帝,竟对亲身儿子用如此险恶的手段,若不是今日侥幸看得密函,来日即使赵元冲身登大位,恐怕很快也会神不知鬼不觉死于这毒药之下。
然而赵元冲方才一看便让自己查验司衣宫女,只怕之前也是有所警觉的吧只是仍对父子之情心存一丝幻想,不愿完全相信罢了。
芷歆垂下眼帘,覆上赵元冲冰凉的双手,道,“既如此,你行事便不用自愧了。”
陈叔临静默不语,将密函烧焚了,片刻后只捡了无关于赵元冲的事说道,“廉王妃与赵元信竟是如此才“病逝”的么?”
赵元冲道,“现在想来是这样了,只是没想到元信竟是谢怡训的儿子。”
“圣上多年来不动声色,其城府之深当真可怕。”
“叔临。”
“臣在。”
“你随后叫人搜搜砚斋殿,若找得到尸骨,也好叫人安葬了。”
“是。”
赵元冲话音刚毕,忽听得门外一阵悉索之声,不由一惊,厉喝道,“谁?”
门外瞬时寂静下来,只听一格外清嫩好听的声音答道,“皇兄,是我。”紧接着门掾应声而开,竟是赵芷华提着食盒站在门口,神情平静,却完全不像是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赵元冲淡淡让芷歆和陈叔临离去,也并不显得尴尬。
赵芷华径自打开食盒,拿出几样精致点心放在桌上,对芷歆所去的牙床方向丝毫不感到好奇疑惑,只脆笑着对赵元冲道,“皇兄被禁足,妹妹无能为力,只能亲自做了几样糕点来看看皇兄。”
赵元冲接过尝了一口,笑道,“芷华的手艺又精进不少。”
赵芷华眉眼含笑,“那芷华就替皇兄多做些备着。”
赵元冲忽觉她话中意味不对,刚想开口,便听赵芷华又道,“方才的话,芷华都听到了,二哥尽管去做,芷华不觉得二哥有错。”
“芷华”
赵芷华微笑着像小时候一般缠上他手臂,“三哥不想做的事情芷华不想他勉强自己,若是四哥五哥他们做了皇帝,芷华与二哥三哥只怕再也不能如此宁静了。芷华相信二哥是个好人,也是个好皇帝。”
赵元冲一怔,完全未料到她这般说辞,却也不免有一些动容,遂爱怜的抚了抚她乌黑的秀发,默不作声。
“二哥,可否答应芷华一件事?”
“何事?”
“”赵芷华低头思索一阵,终是将心一横,道,“二哥做了皇帝后,芷华要去北夷和亲,为大周争得数年平静,也好让二哥收整国力。”
赵元冲这下才是完全吃了一惊,膛目结舌,“你”
“二哥,我想去岐夏和亲。”
赵元冲心中一动,似乎想到什么,“你喜欢”
赵芷华微微苦笑,“是啊,二哥,我喜欢他,你说奇不奇怪?”
一时两人沉默不语。
良久,赵元冲拉过她娇小柔嫩的手坐下,叹息着道,“芷华,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
“”赵芷华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就在数月前,步落景卓灭了西鹘,屠戮城池,纵容手下奸淫掳虐,杀人放火,连妇孺老幼都没有放过,手法更是残忍至极,毫无人性,便是二哥听了这般消息,也不禁后怕,你还喜欢他么?”
赵芷华起先一愣,很快缓和,道,“三哥也说他不是好人,可我还是喜欢他。”
“你可知道,他并不喜欢你。”
赵芷华眼中蒙起水雾,含着眼泪点了点头,“三哥说他以前喜欢过他大嫂,可是那个女人却骗他害他,还利用他给他下毒,所以他现在身子很不好,他也再不会喜欢其他人了,但是二哥,我这一生也再不会喜欢别人了。”
赵元冲无奈,将泫然欲泣却意志坚决的妹妹搂入怀中,长叹口气,道,“既然你不会后悔,二哥答应你,若你以后在那边过得不好,二哥也一定会接你回来。”
赵芷华恬然颔首,偎在兄长身边,笑意寂然苍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