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嬿婉良时(2)
然而打算归打算,到底不是当年放肆沉落抵死相缠时候的心态,故而隔日早朝,皇帝准时至位,精神也算尚可,至少在听禀听奏时神思清明圣令睿达,最多在下面朝臣看不见的角度,悄悄打几个哈欠揉揉前额。
幸而今日朝内无要紧大事,至于柳尚书告假由左侍郎代职之类的事,碎的都不值得在廷提起,于是诸事安顿完毕,皇帝又对此次狩猎总结陈词后,早朝顺利罢议。
另有一事,罢朝后,皇帝又将兵部尚书吕需召至奉天殿,只约莫两刻钟后,放其离去。
吕需尽职,离宫后至兵部,稍晚些,又坐了马车一直往城北郊军营处去了。这一来一回的吕尚书一把年纪,不得不叫人感慨“老当益壮”。
谢玿为名声计,大清早在赵元冲走后还想了想,想起今日不是自己当值,便心安理得倒头又睡。
昏睡中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身边有了动静,她费力睁眼一瞧,果见是下朝归来的赵元冲,卸了衣冠,正在桌旁看书。
说是看书,但眼睛总不自觉就往谢玿那边去了。见她睡相可爱脸颊憨萌,欲动手揉抚拧之,忍下,于是不自觉就将桌上盘中的樱桃向她投掷扔去,但始终也不曾扔在她身上碰着了她。
谢玿迷迷瞪瞪的坐起来,见身边七零八落,尽是艳红欲滴的樱桃,更为茫然,疑心还在梦中。
这呆头小鹅又瞧见赵元冲,出口就问,“皇兄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在我的梦里?
他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赵元冲结舌,无言。心知这人大约还迷糊着,又生了些兴味,心想,无妨,趁着迷糊,说与她个惊喜,吓一吓她或许更有趣。
他仍坐在桌旁,神情肃正,慎重道,“木剑声”
谢玿一凛,不由坐直身子。
“你往后暂且还叫木剑声,等时机到了,我会让你以谢玿之名堂堂正正印于史册,至于容貌…稍加掩饰即可,宫内皇城眼睛多是非多,你暂且少走动,我不认你是谢玿,没人敢多嘴。等来日,你身前有功身后有我,万事可定。”
谢玿正在思索他言语中“身前有功”是什么意思,却听赵元冲接着道,“京城北郊的三大营操练多年,是朕亲自组建筹备,其中释烽营人数不多,不过一万精兵,但可谓所向披靡,以一当十不在话下。阿玿,朕要把这成周最精锐的骑兵交给你,朕相信你能用的好他们,也不会再次辜负了朕。1”
话毕,一时无声,谢玿只怔怔发愣,直到明白他言语所指,看清他眼中融融深情,她心中簌簌发颤,猛省般手忙脚乱下了床,衣不蔽体的身子跪直在赵元冲面前,忍住要叩首谢恩的冲动,嘴唇发颤,“谢谢陛下。”转而猛地扑进他怀里。
赵元冲接住她,抱了满怀,撩起她散乱的颊侧髪须别到耳后,笑道,“其实我有私心,释烽营离宫城不远,你晚上散值回宫,快马从北门而入,不消半个时辰。”
“我…我是叛臣逆贼,你真放心将这支骑兵交给我?”
赵元冲将她从怀里刨出来点,她垂着头,眼睛使劲揉蹭过,泪珠碎在了睫毛上,真似玉软花柔弱不胜衣,然呵,表象惑人罢了,这人生性,不是困在后庭楼台的娇儿孱花,他曾欲折其羽翼私藏独有,却自负失手,差点抱憾终身。如今重来,万幸之余,也如性命般怜惜。
他指尖擦着谢玿水汽氤氲的眼角,言笑晏晏,“阿玿如若再次辜负背叛我,那就真正是要了为兄的命了,你若有二心,不如现在就取我性命。”
谢玿眸光微动,刚消停下去的眼眶又开始泛红,胡乱摇了摇头,又怔怔凝视着他,“不,不,陛下,元冲哥哥,谢谢你,我无论是成周这一隅太平还是你,我都会拼命守护,不报君恩不得归,我一定…”然后嘴唇被按住,说不下去。
赵元冲按着她口舌,“这话旁人说得,你说不得,无论出去多久,你都要归来,真的,不管多久,我都等着你,你一定要回来。”
两人执手相视片刻,眼见云至情浓,正是再次床头小雨时,忽而门外良公公轻手轻脚凑近内室,停在地屏前,小声道,“陛下,午时过了许久了,您和姑娘是不是先用膳?”
赵元冲早起用了点清粥,中午为等谢玿起床,一直未进食。谢玿就不用说了,睡到此时才起,梦里只怕已经吃过好几顿了。
反正是辰良,尴尬惯了也就不觉得尴尬,谢玿当着人家的面掀开赵元冲,麻利的穿了衣服,道,“吃饭吃饭。”
赵元冲被掀在床上,笑着扬起手挥挥,让辰良去备膳。
辰良走出门外,吸吸鼻子,多年前那种感觉又回来了,说不清什么滋味,复杂得很!
有梳着单螺高髻的宫女来给谢玿梳洗穿衣,温文持重,眸清目明,不多言不好奇,可见调教的很好,是可守口如瓶的。
谢玿犹豫了下,还是由着她们做了女妆,反正羽林卫队是不去了的,过几日去京郊军营再换男装也可,这几日就由得纾解了天性又何妨。
镜前梳洗罢,谢玿踏出内殿,迎着熟稔百景,心内说不出的愉悦轻松,正准备微伸懒腰,却听身旁远远跑来一人,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她吓了一跳,缩身惊看,不由脸现欢喜,笑道,“崇禧?是你啊?!”
崇禧只差声泪俱下,抽抽噎噎哭笑抹脸,“小的想不到今生还能再见到姑娘,太好了,太好了”
谢玿也是动容,她生平所得情感稀薄,能将她真正放在心上之人,在世的已寥寥无几,她于恩怨之事本就看重,如今虽已并不如过去那样执着于情仇,但旧日主仆相见,此情此景,一时也百感交集。
后面两人各自感慨万端好一番说道自略去不提,总之等赵元冲出来时,崇禧言行毕竟不敢放任,已然平静端恭了。
赵元冲牵了谢玿指尖踱过,那院子里栽满了从谢氏旧邸移来的梨花,正是花开时节,花前香软,落英如雪,只转角过去,树下那一人煞了风景
良公公不知在做什么,手舞足蹈,姿势诡异,口中念念有词,“猿提,猿攀,虎扑”2(注2:良公公在练习五禽戏,动作不标准的五禽戏)
两人观望片刻,良公公丝毫不察,兀自专注。
谢玿一脸不忍卒睹,辰良动作照猫画虎,似是而非,丑到离谱!
眼看着毅力非凡如赵元冲表情都有些崩裂,谢玿反将赵元冲牵走,对身后诸人嘘声作势,让良公公尽兴,谁都不要打扰他,回屋关起门来悄悄捧腹即可。
众人捂嘴走过。
辰良俨然沉迷华元化养生术,想起近日所发生之事,愈发坚定,心道,勤练得长寿,一定要长寿!只要活着,什么都能看到!争取活久一点准是没错的!
然而,良公公偏就是不照镜子!拳脚凌乱,即使废寝忘食,也不足为训啊不足为训。
午膳期间闲谈,皇帝也不似从前冷肃,众人呼奇,但也松快,竟也时不时敢说上几句话。说话间又聊起了辰良,崇禧在一旁感慨,那五禽戏法原本是益事,自己爷爷平日也常做的,但良公公四肢不勤越来越胖,方才那姿势,就怕他一个不稳翻倒,像球一样滚去了。
皇帝听罢,也跟着众人笑开。边思忖,辰良原来不胖的,这几年不知怎的,就像被吹起来的皮筏似的膨胀了,就连奉天殿那几个宫女,也日渐圆润,大约自己近几年喜怒无常惯了,身旁人都胆战心惊压力过重?
谢玿笑了一阵,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唉?崇禧你还有爷爷的啊?”
崇禧点头,“是啊。”
崇禧的爷爷是亲爷爷。早年崇禧尚年幼,约莫两三岁,家住成周北境鹭江畔。那些年边境往往不太平,莫说北凉岐夏等豺狼虎豹常有骚扰,有时连南平、冉赵小国都能来劫掠一番,反正那时成周边防贫弱,也无可奈何。
那时,崇禧一家人所住的村镇被南平匪兵洗劫,幸存下来的百姓南奔逃难,途中人心惶惶缺衣少食,加之兵荒马乱生存唯艰,崇禧父母一个不慎竟让这三岁小儿被人偷了去。
要说成周,彼时内忧比外患更甚,百姓已经如此苦不堪言,可何妨权贵仍能奢靡享乐。那会儿北境一些州郡流传着不知哪个术士编纂的邪法:据说以幼童阳峯入药入食,可壮体强身延年益寿。如此荒谬残忍的法子,竟也有不少人笃信,于是恶盗毒匪便衍生出了一种新的残害百姓的路子:偷了旁人家的小孩割下阳峯买给富贵人家。至于那些可怜的孩童,一抛了之,任其受尽痛楚而死。
在逃难之时,崇禧不幸就被这些贩子逮了去,割去阳峯抛于荒山,又有幸父母阿爷心系此子,苦苦寻觅一天一夜,竟在一荒地里听到了崇禧的哭声。
父母都是有手艺的人,来益京后逐渐安定,可崇禧所受劫难也到底让他与旁人不同了,如此在市井过活,大约一生都会遭人冷眼。于是一家人合计再三,决定将崇禧送进宫里做了太监,毕竟宫里此类人集聚,倒也不会成为异类受人唇舌腌臜之苦。
崇禧父母尚有些积蓄门道,辗转托人给他在尚宝监寻了个差,手艺营生,埋头做活儿就行,也不用伺候着贵人朝不保夕。
尚宝监需要的是手艺,崇禧父母半生经营的就是首饰铺子,也算家传的行当,加之他又是读过书懂账目的,因此在一众宫人中极易出头。后来有了紫宸殿那事,像他这样绝好的宫人自然都被内侍局挑了进去。
乱世多灾,不止于一村一镇。
谢玿脸色有异,尽管崇禧在一旁直道自己算很好命了,仍然无济于事。
的确,即使遭逢不幸,崇禧已算好命,可谢玿所想却是,千万黎民中,能如崇禧般好运的又有几人,战乱流离,人命不如草芥,身强力壮者能活命只十之二三,更遑论孩童?她所见所闻中,人烹人食人莫非还算新鲜事?而若再追究起来,当年那场因她而起的祸事中,当地百姓难不成还能全数侥幸避难?
自然不能。
正思潮起伏时,脸颊忽然被人拧掐了一把。
这一把力道不小,她吃痛,捂脸惊愕扭头,却见赵元冲手还未收回去,竟又伸过来。她本能一缩,谁知赵元冲这回却“善良”的没有拧她,而是轻柔的在方才那痛处抚了抚,张口道出一句,“现在不比当年,成周尚算太平。”
成周尚算太平,那样的惨事已经很少。但,是“少”,不是“无”
谢玿和赵元冲都明白,莫说战乱不休的鹭江以北,即使是表面平静的鹭江以南,也是支离破碎,成周南平南楚吴越等国相侵相斗,今日盟友明日也免不了毁约进犯,各国边境虽有大军驻扎,但劫掠偷袭防不胜防,无辜蒙难而死的百姓仍不计其数所以,只成周这一隅一时的太平远远不够,若真想长治久安,依旧夜长路远,且,山复山。
谢玿长吁出一口气,似是要将九肠淤气吐尽,五指重又弹动,碗筷碰撞,道,“嗯,很好,很好。”
赵元冲于是也不再说什么,对崇禧递个眼色叫他闭嘴。
崇禧也机灵,被皇帝一瞧,背心一凉,转而出去端了两个小笼屉来,笑眯眯说是梅子椰冻,还温着呢。
谢玿不喜凉食,即便是夏日瓜果茶水,也爱温着吃,于是听罢眉头一弹,正合心意,迫不及待亲自起身接过,十分想要瞧瞧这梅子椰冻到底是什么样子。看那模样,好似真的暂忘了前般提起的劳心恸事。
是真的忘记了?赵元冲瞧着她,尽管眼含忧色,却不觉摇头莞尔,参与投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