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
泛着哑的倦懒嗓音近距离磨过耳畔,姜洵一瞬间没敢动弹。
“转过来。”
姜洵犹豫地转了过去。
没等她反应过来,周屿程一只手已经托住她脖颈,另一手捏住她鼻翼两侧,力道微微收紧。
姜洵睫毛微颤,鼻尖沾着的水珠顺势滴落,滑到他指间。
心跳擂鼓似的快。
怎么办,自己现在一定很丑很滑稽。
周屿程敛着眼皮,低垂视线看着她,忽而笑了下。
他笑意舒朗,含着轻微倦淡,让人心颤。
姜洵着迷于他唇角弧度,半晌回过神来,不自然地错开眼,望向远处那排缀着光的杨树。
“被球砸了?”
她鼻子被捏着,只能闷闷“嗯”了一声。
一副挺好欺负的模样,周屿程明显起了逗弄的心思。
“不砸回去?”
姜洵眨眨眼:“不小心的。”
周屿程逮着她不放,又逗:“好学生,这么善解人意?”
姜洵突然有点缺氧,脸颊憋红了。
片刻,周屿程松开她的鼻翼,虎口托住她的下巴:“头抬高。”
姜洵照做,视野出现一片蓝天。
“太高了。”
她又默默低头。
下一秒周屿程正好上前一步,她心跳一紧,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差点踉跄时,托住她脖子的手添了点力道,将她定在原地。
“跑哪儿去?”
姜洵眼神飘忽,扯谎:“好像要集合点名了。”
她做戏一向太假,周屿程似乎早已看破,但没戳穿,只淡淡撩起眼皮:“纸巾还有没有?”
姜洵反应几秒,伸左手给他看,一小袋纸巾都被捏皱了。
“还有一点。”
“行,要是一会儿还流,就自己擦擦。”
周屿程松开手,一阵凉风拂过她后颈,吹散一片余温。
她有点恍神。
太阳又烈了些,真不像是秋天。
周屿程被阳光刺得皱起眉头,那股不好惹的纨绔气质一下又上来了。
似乎注意到她在发呆,他屈指敲了敲她额头:“你挺爱发愣的?”
姜洵回神,望向他眸底。
阳光下的眼眸静无波澜,如沉入海底的翳珀。
她吞咽了下:“那个,谢谢你。”
周屿程微微眯起眼:“谢什么?”
姜洵像在说什么暗语:“谢谢你,很多次。”
周屿程还没明白意思,姜洵已经悄无声息溜得没影。
傍晚在食堂吃饭,周屿程靠着椅背若有所思,问对面的许源:“我看着不是什么好人?”
许源嚼着米饭,正色道:“你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周屿程没有搭腔,像是自嘲的默认。
他懒懒散散的,饭也不吃,一只手臂搭在一旁的空椅靠背上方,侧着头眼皮微敛,看着不远处来来往往的学生,手机在掌心打了几个转。
许源盯上他餐盘里一堆没动的菜,长臂伸过去试探:“你不吃我吃了啊。”
周屿程压根不管,看也没看一眼。
“少吃一口能饿死你。”
“那可不是,你懂什么叫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周屿程笑骂:“得了吧,天蓬转世。”
许源眼一亮:“你还别说,我要开始追我的嫦娥妹妹了!”
周屿程眼底神色稍稍有变。
他目光掠向许源,挑眉:“追?”
许源想了想:“其实也不算,那一步还没迈出去呢,但是吧——”他举起亮屏的手机晃了晃,“我千方百计要到微信了!有微信一切就妥了不是?早晚能把她约出来吃饭。”
周屿程的视线在他屏幕上停了几秒,移开,嘲弄地笑了声:“这会儿又不换心动对象了?”
闻言,许源自证般挺直了背:“我也挺专一的好吧。”
周屿程还是那副不着调的样,淡笑里戏谑:“庙里上香,佛祖告诉你的?”
许源撇嘴:“咋了,我一虔诚弟子,可不像你啊,我不祸害好姑娘。”
周屿程不置可否,笑意里浅浅的轻挑,像在情场里放纵数回、灯红酒绿玩了个遍,泛出的一丝过于得心应手的倦怠。
云里雾里,让人难以窥真。
-
晚上九点多,姜洵洗完澡准备吹头发,手机屏正好亮起。
有人加她好友,申请备注是“许源”。
她斟酌片刻,点了同意。
那边立刻发来消息:“嗨!学妹吃饭了嘛?”
这都几点了。
她回复:“嗯,吃过了。”
那边正在输入半晌,忽然没声,似乎不知道怎么发展话题。
姜洵在桌前坐下,静静划手机。
她每次加了新好友,都会第一时间点进对方的朋友圈。其实也不感兴趣,只是一个习惯。
许源朋友圈里满满一堆动态,可以看出他身高外貌的确俱佳,性格也外向,还是个小富二代,家里在淮京市有一家度假酒店,西北老家还有个牧场。
姜洵百无聊赖地滑着,忽然间,指尖停下来。
她看到一张照片。
很模糊,好像是在夜场里拍的。
画面里,许源作怪自拍的脸占了一半,另一半是陷在沙发里的周屿程。
他低着脖颈玩手机,锁骨在昏暗中若隐若现,嘴里懒怠地咬了根烟,火光点点。
姜洵心思微动。
她放大照片,把只有他的部分截了下来,存进上了锁的相册。
在每一个无人角落,瞬间逃逸出的,都是意识深处难以自控的念想。
好像多保留一些与他有关的碎片,就能离他更近一点。
再近一点。
“寻寻!”
“啊?”她立刻把手机反扣桌面,有点茫然,“怎么了?”
苏禾纳闷:“你拿着吹风机又不吹,摆造型呢?”
“哦,我在看明天的天气,好像要降温了。”
“肯定降温啊,都十一月了,说不定还提前下雪呢。学校这破供暖最好别出岔子,不然我杀人。”
“但愿吧。”
姜洵打开最小一档热风,将长发吹到半干状态,歇了会儿,整理出一些要洗的衣服,拿着衣篓前往这一层的公共洗衣房。
但是这层的洗衣机都在运作,姜洵不想等,干脆往上多走了一层,找空闲的洗衣机。
于是遇到了孙羽晴。
孙羽晴正往洗衣机里加消毒水,闻声瞥来一眼,发现是她之后,假惺惺地问了句:“上回练球,你鼻子没事吧?”
姜洵站在旁边的机子前,把衣服一件件放进去。
“没事。”
“哦。”孙羽晴默了片刻,悠悠道,“你是喜欢周屿程吧。”
姜洵没应声。
孙羽晴瞧她半晌,忍不住问:“喜欢为什么不追?”
姜洵倒完洗衣液,合上机顶盖。
“喜欢不一定要追。”
“这是什么道理。”孙羽晴不解,“喜欢又不追,那他不就成别人的了?”
“我知道。”姜洵垂眸,指腹贴在开关上,迟迟没按下去。
“可是很远,也很难,不是人人都有勇气。”
实验中时常举办篮球赛,那时的她总是藏在人群里,看他控球、抢断,吸引全场视线。
少年的动作随性散漫却又招招制敌,跃起时衣摆扬起,一截腰身劲瘦白净,腹肌线条尽数展露。
又一个三分球投中。
哨声响起,全场欢呼沸腾,那些女生冲上去给他送水。
而姜洵,依旧坐在观众席远远望着,看他漫不经心和队友击掌,看他嘴角挂着洒脱俊朗的笑。
那些斑斓礼花回旋飞转,渲染他每一个耀眼的瞬间。
而那时的自己,是灼灼火光之外沉寂的暗影——
军训后晒黑的皮肤,厚重的刘海,宽大的校服。
因为熬夜攻克数学题而频频冒痘的脸颊,因为自卑而总是低下的头。
像一纸粗糙的生宣,不如旁人光鲜细腻,心事却似水墨淋漓。
她时常想,青春期的暗恋就像一场浓雾。
有多少人陷在其中,步履艰难。
“你真没追他的想法?”孙羽晴狐疑。
“没有。”姜洵按下洗衣机的启动键,转身离开。
“那天在操场,我看见周屿程帮你止血了。”
姜洵停步。
孙羽晴一字一顿:“但你知不知道,他这个人最喜欢一时兴起?”
姜洵不置可否,也没有回头:“谢谢你提醒,但这是我的事,不用旁人多虑。”
其实孙羽晴说的不假。
周屿程从不对多余事物上心,游戏人间是他唯一的态度。
主动帮人是因为教养,不是因为有心为之,就连赛车也只是玩玩而已,哪怕冠军是万千人的梦想,但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头衔,他想摘就摘,想让也就让了。
她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姜洵回到寝室,苏禾刚刚洗完澡从小阳台进来,裹着浴巾冻得够呛:“学校用的是什么新型货币啊,老娘三块钱还不配洗它一个热水澡吗?还把不把学生当人了,三十度的水狗洗了都叫唤!”
苏禾连打好几个喷嚏,姜洵无奈地给她找药,发现大部分都快过期了。
她看了眼时间,拿上钥匙:“药店应该还没关,我去给你买感冒灵吧,你先进被子里躺着,别着凉。”
“还得是寻寻,有你是我的福气!”
学校正大门对着望芳路,四周新建的小区连成片,晚上灯光点点车来车往。
沿街有不少药店,姜洵选了最近的一家。
“您好,请问感冒灵在哪里?”
“右转,货架第一排就有。”
“谢谢。”
姜洵循着店员指示朝前走,隐约听见一声很低的咳嗽。
她顿了顿,转身看去。
一瞬间,视线定下来。
周屿程鼻尖有点红,眼角眉梢泛起淡淡的疏离感,染着被烟酒与喧嚣浸透已久的厌倦与懒怠。
他身量太高,只能低着脖子,视线漫无目的扫过货架。
似乎没找到想买的药,他不经意间抬了抬眼,看见她。
两人隔着几个不高不低的货架,对视几秒。
姜洵一时说不上话,只能温吞地问:“你生病了吗?”
周屿程神情寡淡,说话时带着不轻不重的鼻音,声音懒散泛哑:“不清楚,应该吧。”
姜洵在心里叹了口气。
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连生没生病都不知道。
结账时又碰到一起,她发现周屿程随便拿了盒止咳药就走了。
姜洵匆匆付款,拎着袋子小跑出药店,追上他。
“周屿程!”
夜色朦胧,女孩子软而轻的声线散在风里。
姜洵隐隐心悸,几乎是脱口而出了才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周屿程正准备戴上头盔,闻声回头。
他身后是一辆改过漆的川崎h2r,通体深渊般的碳黑色,尾翼缀着凌厉张扬的银白线条。
然而比起他那些惹眼的超跑,这辆重机反倒显得低调许多。
姜洵鼓起勇气上前。
“你应该是感冒了,吃这些会好得比较快。”她从袋子里拿出一盒冲剂和感冒胶囊,递给他,“我试过的,半天就能好。”
周屿程看一眼她手里的药,笑了下:“听你这语气,试了不少药?”
“没有。”姜洵解释,“只是因为,我之前经常生病。”
所以吃过很多药,包括她手里拿的这些。
路上经过了好几辆车,她的手就这么一直定在半空,心思昭然若揭地等着他拿药。
周屿程如她所愿没有拒绝,一手接下她的药,撩起眼皮问:“经常生病,所以今天也病了?”
“不是的,是我室友着凉了,我给她买点药。”
“买完了?”
“嗯。”
“回去吧。”
姜洵攥着药袋子原地站了会儿,手指紧了紧:“那我先走啦,你开车慢点。”
从这儿回宿舍区其实挺远的,要迎着冷风走十来分钟。
“敢不敢坐后座?”周屿程忽然问。
姜洵反应了会儿,模棱两可地答:“没坐过,但是”
“那就是敢了。”周屿程递给她一个头盔,“就这一个,将就着戴。”
姜洵一愣,有点笨拙地接过头盔。
“要送我回学校吗?”
周屿程兀自笑了:“不然给你拿着玩儿?”
话里藏着她想要的答案。
她抱着头盔,一丝温软的怯意从指尖传至心底。
所有可能发生的画面,在脑海里一帧一帧地放,想到待会儿要贴着他后背的温度,她就乱了心跳。
周屿程跨上车座插上钥匙,工装裤下一双黑色短靴轻松踩地,眼睛懒洋洋盯着她看:“怎么,怕我把你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