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妹
姜洵安静执笔,莹润指尖沾着一点墨迹。
觉察到周屿程的视线落向画绢,他看了会儿,倦意稍淡,声线里拨人心弦的低哑:“少给我飙脏,一个学妹。”
“啊?学妹?”
电话那头似乎通宵厮混,醉疯了,浑话张嘴就来:“昨晚也没见你碰人家jk啊,害小姑娘伤心的,裙子都哭湿了,费老子好大功夫哄,这会儿腰还酸呢。”
话里隐晦的颜色意味,男人之间一听就懂。
周屿程闷笑了声,没有搭腔,直接挂了电话。
空气安静下来,她依旧乖巧地一笔一顿,红润薄唇轻轻绷着,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浓烈阳光晒在微弯的白皙脖颈,勾勒几缕轻柔碎发。
温度在耳侧蔓延开,姜洵觉得有点热。
光线由绢面反映到瞳底,她不适地眨了眨眼。
唰一声,窗帘被利落地拉上。
刺眼光线骤然消失,只剩恰到好处的明亮柔软。
姜洵悄悄瞥向身旁,只见他懒洋洋闭上了眼,休憩的姿势同原先一样散漫随意。
她一时出神,好一会儿才默默收回视线,落笔无声。
…
不知不觉,挂钟指针落向十一点。
绢上不起眼的过错已被巧妙掩盖,姜洵放下画笔。
动静轻微,周屿程正好醒来,兴致不多地扫来一眼。
姜洵心不在焉整理笔墨,门外传来聊天声。
“烦死了,上周不是临摹了好几张吗,怎么又——”
门开,进来两个挽着手的女生,两人刚抬眼就僵在门边。
周屿程不以为意,恹恹偏头转了两次脖子,自顾自拿上手机起身,意欲离开。
十来步的距离,凛然挺拔的身影迈着疏懒步调走到门边。
两个女生仍在状况外。
周屿程没多少耐心,垂着眼皮,声音哑得倦怠:“让让。”
“哦哦,抱歉抱歉!”女生慌忙让道。
眼看着人走远,两人快憋死了:“我没看错吧!那是不是周屿程?”
另一人深吸一口气,吐出来:“总不能我也出现幻觉吧。”
“他来这儿干嘛?”
“我哪知道。”
姜洵的实木画框有点硌手。
听着走廊外渐远的脚步声,她托起身侧的作品离开桌前。
“诶,姜洵。”女生叫住她。
大家同一个系,入学之后打过几次照面,姑且算半生不熟。
姜洵平静回身:“怎么了?”
女生双手合十:“于教授最看重你,赶紧跟他说别留这么多临摹作业了,哪儿画得完啊,简直有病,大家还得备考四级呢,你说是吧?”
自己背地里怨声载道,却要让别人去当出头鸟。
姜洵淡淡的性子,给人碰钉也是软的:“教授的联系方式,你们应该也有,其实不用麻烦别人的。”
女生脸色一变:“行吧。”
刚要走,对方又问:“对了,你认识周屿程呀?”
姜洵步伐一滞。
“不认识。”
女生“哦”了声,得意洋洋地同伙伴低语:“我就说嘛,怎么可能认识。”
姜洵默默离开,回身关门。
教学楼外回荡清脆的鸟鸣声,她合上最后一点木门缝隙,锈驳的门轴发出轻微异响。
萦绕墨香的长廊空阔静谧,光线从两侧的通风窗落进来,温然明亮,毛茸茸地浮在裙边。
——“飞机晚点三小时,歇着吧干脆,这破项目少开一次组会还能废了?”
循着声音的方向,她下意识侧身,看向尽头那面落地窗。
少女羽睫微颤,清润的眼眸第无数次,映入一道疏懒沉俊的背影。
目光所及,周屿程松松懒懒曲着一条腿,肩背微低,手臂撑着窗前护栏,无甚趣味地挂了电话。
下一秒自顾从烟盒里摸了根烟,漫不经心咬进嘴里。
金属打火机清脆的一声,火舌掠着光线跃动,燃起烟丝。
像是刚刚睡醒借着烟草提神,烟雾搅荡着一身玩世不恭的慵懒。
一截清瘦有力的腕骨搭在窗沿,香烟燃在指间,白蒙蒙烟雾顺着上方打开的一扇玻璃,朝远处飘逸。
淡淡的烟草味,混着薄荷冷冽散在风里。
姜洵手一松,门锁关合。
余音悠长,周屿程正好回身,朝这边看过来。
不经意的对视,姜洵半个身子僵住。
周屿程神情淡淡,眉眼之间染着一丝倦怠,视线稍稍往下落,漫不经心的声线在廊间泛起回音——
“裙子。”
姜洵没反应过来。
“成艺术品了。”他散漫道。
姜洵回神,一低头看见裙摆上的数点墨迹。
绽开的、浸润的灰,被光线照着,好似攀上心尖的一点热。
她手指攥紧裙侧,抬眸望去。
安静两秒,声音像羽毛飘落:“谢谢,我回去就洗了。”
周屿程轻浅勾了勾唇,嘲意淡淡,似乎在说这也没什么好谢的。
半侧着的脸迎着暖阳转了回去,视线落向窗外。
阳光安静下来。
长廊两侧挂着十六幅水墨画。
她与他的背影之间,隔着十六幅水墨画的距离,和大片难以计量的模糊光影。
仿佛永远不会有交集。
曾幻想过无数次靠近,此刻现实中的选择却是后退。
姜洵从反方向离开。
感冒尚未痊愈的轻咳声回荡在楼梯间,一步一顿,像踩落云端。
恍恍惚惚下到一楼,她停在一面装饰镜前,回忆着方才在书画室里,自己的头发究竟乱了几分,裙摆究竟是何时弄脏的,在他面前到底有几分不自然。
可惜她心跳闷闷,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今天是她第一次,在学校里遇见周屿程。
真正的初遇是三年前。
也是一个银杏飘落的初秋,即将满十六岁的姜洵进入淮京实验中学。
作为淮京市排名首位的私立高中,里面的学生,一种是习惯豪车接送的走读生,另一种是擅长埋头苦学,每天两点一线的住宿生。
姜洵是第二种。
报到那天,林燕芳赤着脚爬到寝室上铺,给她挂蚊帐、铺床单。
六人寝里话语起伏,舍友家长都千叮万嘱:“少吃那些垃圾食品,想吃什么爸妈做好给你送过来,缺钱了也记得说,别跟同学乱借啊!”
只有林燕芳对她说:“认真学,别糟蹋家里的钱!”
音落,不熟识的舍友纷纷看过来,眼里闪过一丝嘲弄。
姜洵一声不吭,蹲在地上整理行李箱,手里一件秋装越攥越紧。
高中生活于她而言,是难以融入的宿舍小集体,是从南方小城初来淮京市的微微窘迫。
姜洵以前不知道,原来大都市的花钱方式真的如流水,一个洗脸盆就能抵她三顿饭钱。
报到一周后,她校园卡里预存的钱已经不剩多少。
夕阳落下,她走在篮球场旁谈笑起伏的小道上,用酒红色的老人机给林燕芳打电话:“妈,我卡里没钱了,可以给我转两百块钱吗?”
听筒里反应了会儿,声调高扬:“这才多久?你是不是乱花钱了?你知不知道实验中一个入学名额就花了我们家多少钱?”
姜洵攥紧手机,傻愣愣站在原地。
莫名的,心口被人掐了一道。
“我没有乱花钱。”
电话那头冷哼:“高中生不一样了,学会顶嘴了是吧?”
迎面而来的风混着细沙,姜洵一阵鼻酸。
“我没——”
砰!
一个东西朝她砸过来,正中额头。
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摔倒在地,罪魁祸首弹落在她两米之外。
一颗篮球。
“不好意思啊同学!球帮我们扔过来!”毫无愧疚的声音远远传过来。
委屈混着疼痛兜头而下,皙净细瘦的手攥着手机,紧绷的指节在夕阳下生涩泛白。
姜洵身边路过了很多学生,人们略略看她一眼,聊笑如常。
“高一校服什么配色啊,还是高三的好看。”
“食堂二楼的肥牛盖饭简直踩大雷,谁去吃我就笑话他!”
“啊?哪节课布置作业了?”
像一片不起眼的落叶,人人经过她,又一下子忘了她。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那么想家。
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那么讨厌母亲。
“不说话?不说话挂了啊!”听筒里偃旗息鼓。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被她硬生生憋回去。
不觉间,身旁有停下的脚步声。
余光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闯进她视线。
清瘦凸出的腕骨,修剪洁净的指尖,指腹边缘缀着落日暖光。
初秋凉风起,阵阵拂过她鼻间,空气里弥漫好闻的薄荷气息,冷冽中混合淡淡的松木香。
那一瞬间,是姜洵从未经历过的心悸。
“起来。”
疏懒声线落在她头顶。
她怔怔的,看着他腕骨边一颗淡红色的小痣。
“阿屿阿屿!大爆冷!法国队完几把蛋,输人家三十分!”另一个男生拿着手机追上来,视线一晃,瞧见她高一的橙白校服,乐得开玩笑,“真不厚道啊,小学妹刚来就被人砸球,谁砸的啊?咱找他理论去!”
姜洵一愣,当了真,受惊似的摇摇头,心跳如擂鼓地从地上起身。
要强的倔脾气从此生根发芽,之后也一点没改。
似乎看出她不愿让人帮忙,原本要来拉她的手也不以为意地收了回去。
刚一迈步,方才开玩笑的男生又来逗她:“小学妹别放过那家伙啊!学长帮你报仇!”
“陈炎昭。”倦懒淡漠的声线将人打断,“下次犯病把嘴捂上。”
姜洵脚步更快,连何时与他擦肩而过的都不知道。
她低着头走了好长一段,不顾掌心还沾着几粒碎石。
“我操,屿哥!”场上那人扯着嗓子卖惨,“我们要被高一的兔崽子摁在地上摩擦了!赶紧大发慈悲过来撑场子啊!”
周围嘈杂不堪,短短几秒,她突然有了回头的冲动。
动作与意识缠斗,她慢半拍站定,转身犹豫。
直到背对的风逐渐迎面而来,视线边缘映入一大片橘紫色云彩。
起雾的眼眸缓缓聚焦,注视茫然中唯一的清晰。
那颗篮球飞驰成一条锋利直线,划过橘染暮色。
不出三秒,球以双倍力道砸了回去,正中那人肩膀,一砸一叫唤。
球场外,少年意气风发,站在暖意盎然的阳光下,漆黑短发末梢微微汗湿,轻垂几缕漫不经心的凌乱。
他双手插回兜里,校服外套随意搭在肩上,纯白短袖映着夕阳的光,宽松的灰色运动裤衬托双腿笔直修长。
蓝白色运动鞋踩着几片落叶,纯白鞋带一尘不染。
有人说,身上锐角丰富的人总是懒傲不羁,小到眼角眉梢,鼻尖与唇角,均是锋芒。
姜洵从前不懂,此时才有一丝渐明的具象感。
阳光愈加浓烈,少年一双深邃眼眸被夕阳刺得微微眯起,唇边扯起一道轻傲散漫的笑。
“少跳墙,输一回也刻不到你碑上,有这功夫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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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姜洵在寝室阳台搓洗裙子的墨迹,手里一撮棉花似的泡泡。
隔壁寝室人均大嗓门,姜洵已经习惯她们咋咋呼呼。
但此刻听见声音,她实打实顿了一瞬——
“速报速报!表演系系花试探大三的周屿程,问他有没有女朋友!”
隔壁一呼三应:“啊?那他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