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趣事
南絮对外说自己是家中突遭变故,从京城出来,要去南方投奔亲戚的。众人并没有怀疑。因为这层身份,事实上云深并没有将她关在房中,而是找人暗中跟踪盯梢。总之,她试过了,白天出不去将军府的大门半步,晚上更是有雷打不动的守卫站在门外。唯一庆幸的一点,兰芷似乎并没有落在他们手中,这里只有自己。
这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宅子,虽比不上天阶殿,倒也住得人舒心开阔。
她的伤本就不重很快便好了,喜欢在府中四处走动。看看花草,听听鸟叫,春生会在没事的时候陪着她。那感觉很奇妙,从前幻想过的,云深的生活,就真的在自己眼前展现了。
他有一个哥哥,暂时还没回来。府中有一个圆脸爱笑的管家,别人都叫她唐嫂。春生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算半个弟弟一样的人。自己现在住的那间房,以前是阿梅姑娘住的,她出嫁之后,那里就一直空着。阿梅吗?她记得这个名字,以前还虚无缥缈地还吃过人家的醋,没想到真有发生交集的一天。
府中唯一有一个地方稍显奇怪,有一扇紧锁的月亮拱门。从缝隙里能看见对面是一处精致的小院落,并无什么特殊之处,为什么平白无故要隔断、锁起来呢?唐嫂见她在那附近徘徊了许久,赶忙说那是三年前云深亲自设计、督建的别院,平常都锁着,只有将军本人才能进去。上一回不小心闯进去的小厮早就被辞退了,还是不要对里面过分好奇为好。
南絮挺喜欢唐嫂,人家对她似乎也充满了同情。“看你这细皮嫩肉的,过去想必没怎么干过活。以后去亲戚家寄人篱下,肯定不好受。”
她顺势就说要跟着唐嫂学学,想着以后不论是逃亡路上,还是照顾母亲都能用得上。不知怎地,她明白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也并没有在心底感到多少惋惜。于是跟着唐嫂,去了菜地摘菜、果园采果子,还在河边把昨日自己换下的衣服洗了。一直举着棒槌手臂都酸了,揉搓衣服也磨得手疼,更别提一直在水里手都泡的发白了。但最后端着洗衣盆回去的时候,看见夕阳金灿灿的从山腰斜射过来,觉得舒服极了。
不曾想,刚好撞上了云深从外面回来。
“你这是做什么?谁让你干这些事了?”
“没有谁,我想做的。洗洗自己的衣服而已。”
云深不由分说拽起她的手,“我看看”。
哗啦一声木盆跌落在地上,湿哒哒的衣裳沾了尘土,又脏了。南絮有些埋怨,“又要重新洗了。”
这件小事的结局是南絮收拾了脏衣服和木盆,重新回到河边,而云深,居然也跟了过去。
她很不自在,“你来干什么?”回头看时,他正坐在草地上,茂盛的杂草在身后随风飘荡,今天没有穿硬邦邦的戎装,只是一身黑色长衫。几乎就是记忆里云深的样子,好像在她某一幅画里。
“快忙你的吧。”云深扬着下巴,挑了挑眉,然后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手忙脚乱的背影。他有些想笑,但酸涩已先一步涌了上来。上一回看见她这副模样,还是在遥远的……雨山岛,那个幼稚极了的“逃跑试验”。夕阳下河水哗啦啦欢唱而过,备战计划、出兵路线、宋岚的动向,玉玺的下落,这些看似重要其实很无聊的东西在他脑子里转了一整天,现在终于被抛下了。
时隔五年,他再次拥有了一个不想要快点过去,希望时光永远停驻的时刻——还是和南絮有关。
不一会,云深走上前去,要帮着她一起洗,她一脸将信将疑。
“快点,递过来,再磨蹭,太阳就要落山了。”他说的利落,却在手伸进水里的一刹那叫出声来,“天,这么冷!”
终于洗完了,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小路上。
“以后这些都交给唐嫂,你别动了。”云深在她身后嘀嘀咕咕,“大夫说了你要静养,而且之前在外面肯定也一直受冻挨饿的。他们本就要做这些事的,不在乎多你这一点。”
那时太阳已彻底落山了。晦暗不明的光线中,秋草翻飞的风纹泛出微白的光。南絮回头看他嘀嘀咕咕说话的样子,一瞬间有些心软和恍惚,好像他始终还是那个云深,不曾改变。
云深也在看着她。看着看着,便低下了头,耳边只剩下为她搏动的心跳声,似擂鼓震天。过去她总是穿金戴银,满身璀璨,正好和容貌相得益彰;但此刻裹着粗布衣裳,却衬得那张脸过于夺目了,让人移不开眼。她正在看透自己。他害怕被她看透,但似乎又极度渴望着。
后来谁也没再说话,只有流水潺潺,脚踩在草地上发出沙沙声。不过,云深往前赶了几步,不仅一把夺过她的木盆,还硬是要在狭窄的小道上和南絮肩并肩地走,大臂摩擦着她的肩膀。任由她吐槽“你幼不幼稚”,也不肯分开。
那天,南絮从午睡中醒来,看见门外窗户上趴着一个小孩的圆脑袋。他敲敲窗棂的木头,笑嘻嘻地眨着眼睛。她于是把窗户打开。
“姐姐,你是谁?怎么会在阿梅姑姑的房间里?”
“我……我是受了伤被这家人救回来,暂时在这里借住的。” 那孩子看上去不过五六岁,面相轮廓倒是有点熟悉。他似乎并没有恶意,但过分直接的问话让南絮有点难堪,好像她占了别人的地方似的。
“你哪里受伤了?”
“腿上有些小伤,不过现在好的差不多了。”
男孩笑眯眯地没再继续问,但也不准备离开。南絮被看得有些发毛,突然想起来还不知道他是谁,正要问,却听见小孩单手托腮,又开口了:“姐姐,你真好看。你一直住在这吧。”
她心虚地笑了笑。
“我可以进去吗?”
南絮点点头,孩子一溜烟地就从门口钻了进来。
云深进来时,似乎完全没想到会有个孩子在。“灵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阿梅送你的吗?”
原来这孩子叫灵霄。他一脸开心,抬头对南絮笑笑,“我爹来了”。就跟兔子一样跑去云深腿边了。
她本就察觉到两人相貌有些相似,但听到别人喊云深“爹”还是一下子感到了冲击。其实,云深本人也被冲击到了。
“乱叫什么!谁是你爹。”他后退了好几步。
灵霄挠挠头,似乎一脸委屈,眨着眼睛,望了望南絮不再说话了。
“你别听他乱说。这是我哥的儿子,叫灵霄。”
南絮看一眼小孩,也没说话。
“难道你不信?我像是会拿这种事撒谎的人吗?”他本急着进一步解释,却又冷静下来觉得没必要表现的这么在意。双手环抱在胸前,“不是什么大事,随便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但还是忍不住,狠狠瞪了灵霄一眼。
孩子从他身边退开,不知何时已牵上了南絮的手。他歪着头,回答地一本正经,“不是小叔叔以前跟我说的吗?如果有姑娘单独跟你在一起,见到你就要叫爹。你还说——”
云深哭笑不得,一把将孩子捞了过来,捂住了嘴,“好了,到此为止”。童言无忌,几句话就让他丢尽了脸,之前说什么“许多姑娘”的谎言肯定也被识破了。好在抬头看见南絮忍不住笑了,才觉得被这孩子闹一场没白费。重逢之后,一直都没能让她笑出来,居然要靠一个孩子。
才松了手,一下秒,那小尖嗓就毫无分寸地继续开场了。“是因为这个姐姐长得好看,所以,我就不用叫你爹吗?”云深一时语塞,却见南絮捂着嘴笑得更欢了,于是他也笑了起来。最后,灵霄虽然不明白他们在笑什么,但也哈哈哈地加入了两人。
春生进来时,看到了一副欢乐洋溢的场景。灵霄笑很正常,将军笑很难得,而南絮的笑则是让他移不开眼。珍珠般光亮的皮肤微微透着红晕,眉眼弯弯,唇角上扬。颤动的发丝和清脆的笑声,只一眼就如沐春风。特别是一股说不出来的,凝聚在她眉眼之间的气韵,真如桃花沐雨、芙蓉出水,似乎能驱散一切阴霾,叫人把全世界都忘掉。
比如现在,春生就完全忘记,他进来的目的是什么了,只呆呆地望着南絮,如同在享受阳光的照耀。直到被云深冷冰冰的话语打断了情绪,“你有什么事?”
此时,再去看南絮姑娘已收敛了笑容,春生不舍地望了她一眼,终于想起来自己是要干什么的了。“哦,对,对。将军,我是找你有事。”
“什么事?”
“你的未婚妻要来了。”
“瞎说什么未婚妻,没有的事。”云深下意识瞥了南絮一眼。
“真的。大将军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让人先行传信的。他明日到家,还有那位贵人和他的妹妹也一起同行。不是你的未婚妻吗?”
“啊,我知道。是我爹说要让小叔叔娶的那个人对不对?他说过很多回了。”灵霄不知何时已爬到了椅子上,又插起了话。
但这回,没有人因此而笑出来。
云深想说点什么,但一时找不到话讲——事实不像他们所说,但确实又不像被灵霄叫爹那般可以简单否认。去看南絮时,她果然已转身回避了目光。在那个瞬间,云深意识到,或许,她真的还在乎自己。更准确地说是,他意识到,自己非常非常非常,想要让她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