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天阶殿
“陛下,有反贼趁夜色偷袭,正在用火攻城。京城南大门的守军已死伤一片了。”
南絮坐起,下意识地摸了摸平安扣,试图去理解她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慌乱中摸了一件袍子披上,绕着红木桌子来回踱步了几圈。兰芷进来时撩动的珠帘还没停止晃动,仍发出哗哗的声响。
“是旧都李家军吗?他们使了什么诡计,居然分出兵力来到京城脚下了?”南絮想不通他们明明没有突破涿州,而且正被宋岚追着跑呀。
“回陛下,反贼什么来头目前还不清楚,但应该不是李家的人。”
南絮隐隐感觉那个躲在暗处的东西要冒头了,正向自己逼近。“风洛人呢?夜袭京城这么大的阵仗,他之前居然一点没发现不对劲?”
“风洛将军正在南大门带领士兵们顽强抵抗。”兰芷低头停顿了一会,“他最近心思主要在支持前线的宋岚将军,可能没太留意京城周边。而且,看起来敌人应该是集中了多批的少量人群,没有事先得到情报的话很难发现。特别,还挑了今晚这样的时间点——”
“是啊,敌暗我明。现在局势怎么样?”南絮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身死国灭”这个词在心里浮了上来,如果真的要发生的话,或许转瞬之内就会发生了。
“这——局势还不是很明朗。陛下……”兰芷跪了下来,“为保存国本,陛下是否考虑准备一下,出京避难?”一句话问得极其艰难,她几乎将下嘴唇咬出血来。
南絮用手撑着桌子边缘才没倒下去,“朕不走。誓必要与天阶殿共存亡。”她无力地扶起兰芷,“你还是先回去安顿好家人,带他们出城吧。”
“陛下,那您就不考虑太后了吗?”
南絮的呼吸停滞了一拍,是啊,难道不考虑母后了吗?“你说得对,朕居然连这都忘了”。母后是现在唯一温暖的意象,她嘴角甚至带着笑意。但一想到万一真的城破了,那么之前的流言居然真的算应验了?她自己才是那个会给烟扎带来灾难和毁灭的人,就感到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陛下,奴婢说这些都是以防万一。说不定风洛将军能守住呢,或者至少能撑很长时间,毕竟他可是用兵如神,而且据消息称,今夜攻城的人马并不算多,只是胜在出其不意而已。”兰芷轻轻握住陛下的手,甚至有想吻上去的冲动——这次危机,终于是她守在陛下身边了。
后来兰芷出了天阶殿回到自己府邸去安顿家人,南絮则按照约定也收拾起东西来——按照一个假设的前提:天阶殿真的会破。这假设可怕极了,但是如此强力又迫近,让她无法回过头不去理睬。
整个天阶殿安静极了,其他大部分人还不知道情况,都在梦中安睡。她收拾了几件轻便的衣裳,两把保命的匕首,以及一些干粮。自从被祁庆安下毒昏迷之后,她特地去研究了各种类似的药物,于是把当时让太医院搜罗的那些粉末也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她不希望有用到的一天。但是万一,万一那个假设真成了,发生什么事都不过分。
母后不在,玉泽也不在,她唯一还想去的地方只有一处了:宗祠边的画像长廊。刚要走出门去,一只鸽子飞了过来,咕咕叫着落在窗前,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那是一只信鸽,腿上绑着纸条,在这个时间点,会是谁给自己传来信息呢?
“阔别五年,不日相见。问陛下安否。”
没有署名,但那字迹叫南絮一下子全身绷紧了。不会有错的,是……是云深!
她承认第一反应是惊喜,居然再次有了那个人的消息。虽然语言客气,看不出情绪,但短短一行字就再次将她和他连接上了,她像灯一样被点亮:他,会再次出现吗?
但这第一反应很快就过去了,一个她始终在琢磨但从没猜到的事实浮上水面:那个在暗处的人,就是云深!正在进攻京城南门的,也是他们。所谓的“阔别五年,不日相见”指的是城破门开,她变成亡国之君,而他则纵马执剑以胜利者的姿态入主天阶殿。
原来最近几天不断想起云深,不止是思念作祟。冥冥中每一个细节,包括花树包括玉石,都拼了命跳出来想要提醒她危险的逼近。可惜,没能参透。
她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居然能这么神不知鬼不觉。也不明白,为何那个握着自己的手不放、说不走的人,不到三天就转身走掉并且还花了五年时间来毁灭她。但这就是事实,她双手颤抖,握不住纸条,它轻飘飘落在地上。
一败涂地。南絮此刻几乎也承认那个流言就是真的了:从行猎遇刺开始,到李如海的死,到旧都的叛乱,到如今兵临城下,甚至包括风洛擅自调走守军……都可以说是因自己而起。过去并没觉得多在乎,但真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才明白六百余年的基业有多重,真的真的就要毁在自己手里了吗?
她将那纸条捡起来,狠狠撕碎,又重重抛下。望着窗边一角透出的天色,她明白新的一天来临了,却完全失去了力气,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勇气面对这一天。
兰芷回来得比想象中早,她说早已安顿好家人,要和陛下共进退。可惜,她并没有带来什么好消息,南絮喝着桂圆糯米粥,只觉满口无味。
“敌军人马似乎一直在增加,但我军的支援却迟迟没来。而且除了南门,目前西门也在面临攻击……” 她看了南絮一眼,暗含的意思是再不能多耽搁了。
“风洛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吗?”
兰芷摇摇头。正在这时,重重的脚步声响起,佩剑和甲胄摩擦的声音几乎有些刺耳。南絮知道这不是风洛本人,但已经闻到了战场的血腥味了。
是风洛将军派来的传令兵。他跪了下来,脸上有两道血痕,黝黑的面庞上一双眼布满红血丝。
“陛下,风洛将军派卑职传话,望月寨的贼寇昨夜偷袭京城南门,目前我方正在死守。将军说他必将同天阶殿共存亡,但怕惊动陛下圣体,请陛下先行……离开。”
兰芷惊讶于陛下丝毫没有因为“望月寨”三个字而惊动。
“你们预计还能撑多久?”
“这……如果敌军继续这么增加下去,恐怕,恐怕撑不过今日正午。”传令兵说着,坚毅的脸上,汗水和泪水一起闪着光。南絮突然认出来了,他过去也是一名驽伊士,倒不是自己名下的,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大概是在哪一场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宴会上见过而已。
“好。你也帮我带句话给风洛将军。”南絮克制着胃里上涌的情绪,咬紧牙关,“叫他不必和天阶殿共存亡。若是确定没有战胜的希望,朕允许他投降或是……逃走。活着,总是好的。”话虽这么说,她同时也明白,正是因为这些人在前线拼命,她才有机会撤离。
传令兵走后,南絮三两下便把粥倒进腹中,同时叫人去通知了各宫殿的侍女小厮。眼下天阶殿还是安定如常,但这习以为常的宁静有序,或许马上就要被打破了。
临走之前,她没忍住去还是了画像长廊。其实,这是作为逃兵的自己,现在最不该来的地方。兰草和文竹的盆栽,在地上投下修长的影子,原本熟悉的一切此刻变得陌生甚至狰狞起来。
画像上的每一张脸都极其严肃,他们高高地悬挂在墙壁上,像一场在空中举行的、跨越时空的家族聚会。南絮每往前走一步,就感觉有目光像针一般扎在她肩膀和脖子上。清晨迷蒙的空气中,寻常的鸟鸣里逐渐夹杂了别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和激烈。
“你搞砸了!”
“不肖子孙!”
“怎么还有脸过来!”
“从她在我们这相约着和那小子私奔的时候,一切就注定了。”
“诅咒还是应验了。”
“都是你的错!”
“六七百年了,居然还真有这一天。”
“要毁了,要毁了,当初一砖一瓦,多少天阶王心血凝结的天阶殿啊。”
一段路走得如同受刑。她偶尔抬头望向他们:从最初露肩的白色纱衣,到黑色绣着蓝白条纹的布衣,到繁花似锦的青色长衫,再到如今闪着光的丝绸襦裙。几十年,几百年过去了,这其中有人是第一个开凿天阶殿内河的,有人是着手修建玉廉桥的,有人花了十年才把启明楼建起来。南絮自以为生来就在的一切,是这些人一手从无到有创造出来的,而或许过不了多久,这些就将因为自己而悉数毁灭。
几十年,几百年过去了,衣帽、配饰甚至画家作画的风格都不断变迁,但抬头看看他们,有一点始终没变:那种宁静又骄傲的表情,像风一样流转在他们之间的名门之香。不需要腰牌,这就是天阶的证明。南絮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他们闪亮的眼眸。
举步维艰,但她终于到了。站上去取那副画的时候,那些声音又回来了,甚至比原先更可怕。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停止了手上的颤抖,她把他们一家五口人的肖像画取下来了。
不知怎的,她知道母亲一定希望自己这么做——如果她要去见她的话,如果从此不能再回来天阶殿的话,母亲一定希望自己把这幅画带上。
布面空间上,父王和兄长始终站在他们身侧,未曾离席。他们还是那么年轻,有活力,眼中充满希望。背景中梨树的白花始终开放,满树芬芳永不凋谢。
她抽出丝绢的布面,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收了起来。然后像逃兵一样飞快地跑了出去,脑子里不断幻想着这些高贵的先祖从画像上跳下来,伸出纤长血红的指甲、一边怒吼一边追逐自己的场景。她心惊肉跳,一路捂紧了怀里的绢布。
等她走出来,站在阳光里和兰芷汇合,回头只看见空荡荡的长廊。什么人也没有。灰尘如金色的细小的雪,在一幅幅画像边飞扬、飘落。
她意识到自己是罪人,如果不是因为母亲,或许,她真的会留在这里,为天阶殿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