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桃成熟时
南絮醒来后见到云深,情不自禁张开双臂抱住他:“你真的没走!”
“傻瓜。不是昨晚逼着我走的时候了?”
“这——某人赖着不走,我有什么办法。”她又嘴硬起来。
“好啊你……”云深作势便要去挠她。被这么一闹,南絮才觉得全身哪哪都酸痛,“哎呀,饶了我吧,疼,疼。”仔细去瞧,见着全身上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又一阵脸红。
“哪疼?我给你揉揉?不闹了,不闹了。”云深立马停手,“还是你再躺着歇会?”
“还躺?日上三竿了都。不过,这样也没法出去见人啊,羞死了。”她蹙着眉双手掩面,再看一眼云深脸上愈加发烫。抬起手摸摸他的脖子,“你身上也都是。哎,只可恨如今是热天,衣领又低衣裳又薄,藏不住。”
云深握住了她的手,将人搂紧怀里,“那就再多抱一会,不出去。”
和南絮在一起的某些时刻,他经常会怀疑人真的可以这么幸福吗?眼下这一刻就是,幸福到好像要漫出来,如一颗成熟的蜜桃芳香四溢、几乎渗出汁水。
“我想到了,你等着。”突然提了这一句,他便跑开了,背影也是欢腾的。一夜之间,笼罩在头顶的阴霾全没有了。等回来时,手上已拿了一顶幂蓠,宽宽的帽檐下垂着白色薄绢,长到腰部。“戴上这个,谁都看不到了。”
原本是带着怕万一需要防烈日的,这下正好。“嗯,这个合适。好厉害呀,云深——哥哥。”
“叫我什么?再叫一遍,再叫一遍。”
南絮笑着挑了挑眉,却不再搭理他了。
“我刚才没听清呀。再叫一遍吧,宝贝。”说着又将人揽进怀里,声音又低又暖。
她一手握拳轻轻捣了他的肩膀,后退几分。“也不想想你自己,这样子怎么出去……”说着抽出随身的帕子来,叠成长丝巾状,给他系在脖子上,顺带理了理衣襟,把胸口捂得严严实实。“这下好了。”
回去时南絮实在累得不愿骑马,改了坐轿子,云深也陪着她。四四方方的小窗口外,花花绿绿的世界明晃晃的,如同一盏走马灯不断后退。云深将人靠在自己肩头,“累了就继续睡吧。回去还要好些时间呢。”
“我们真的要回去——天阶殿了。你不会后悔吗?”
“不后悔。这是最后一回,再问的话,我就真生气了。”
“不怕,云深哥——哥才没有那么小气呢,对不对。”南絮笑着勾住了他的脖子。云深只有无可奈何地望着她。也对,到如今这一步,他连尊严和姓名都放下了,还谈什么生气。
南絮不再说话,轻柔的呼吸声在耳畔荡开,他以为她睡着了。半晌,怀里人又开了口,嗓音倒确实带着浓浓的困倦:“有件事,还是得告诉你。”
“什么事?”
“其实,我在山林里埋伏了人的。”
“做什么用的?”
“怕自己会后悔,所以留的后手。如果,今天早上你真的要走。到最后一刻之前他们都能拦截或者把你追回来,只要我反悔。”
云深透过长长的睫毛看进她的眼里,喉咙一阵发紧。南絮反而躲闪起来,本就轻柔的声音更微弱了,“我很自私的——但是说好了,不准生气。”
“怎么会呢?当然不生气了。”心疼你还来不及呢。念着她身上的伤,像守护一盏易碎的琉璃灯那样轻轻搂着她,把脸凑近人的颈窝。他终于意识到,这么多日子里,她每回在心底纠结着要让自己走还是留下时,是有多么痛苦难熬。“你以后,只管做自己真心想做的事,不要考虑权衡其他好吗?至少关于我的事可以这样。”
“好的。累,睡了,到家叫我。”她手里握着云深的几根手指,缓缓闭上双眼嘴角带着淡淡笑意。
“嗯,睡吧。”云深缓缓将轿帘放下,免得艳阳刺着她的眼。
那之后,好似缠绕多年的乱结被解开了,南絮时时感觉浑身松快。走起路来恨不得用跑的,说话时不自觉眉眼含笑,听见一阵风都觉得欢乐有趣。这一点,在处理政事的时候也难以掩藏,不仅兰芷发现了,连祁庆安也有所察觉。
那日,在勤政殿。
祁庆安自从在叶城与陛下分别,在当地停留了五日,正欲离开时偏偏又有临市的百姓过来鸣冤。他此时已身兼江南巡察使,自得承下案子,于是又去隔壁的稻县查访许久。如今回到京城,再次面圣,居然已是两个多月之后了。
“爱卿,叶城一别,居然到今日才见。想必是江南好风光,乐不思蜀了吧。”
“陛下何出此言。中途遇事,早已写信禀明,得了您恩准才逗留的。”
“祁庆安哪,你真是不经逗。”南絮说着站了起来,一把小折扇在手上轻轻敲着。
他抬头看了一眼女王。粉色绣银花的上衣,下面撘一条冰蓝色襦裙,一身婉转风流竟比上次见面更胜几分。更叫他惊讶的是,那人举手投足之间透出的快活之气,好似心里含着一块吃不完的糖,时时散发出甜味来。
“稻县此事,办得不错,辛苦爱卿了。你也舟车劳顿,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日天气好,朕为你接风洗尘,记住,是私宴哦,别再拘着君臣之礼了,也穿的随意些。”
“感谢圣恩。只是……”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不知这两个月,陛下是否碰上了什么喜事?”
南絮没忍住嘴角上扬,侧了个身,“这个嘛,就不劳爱卿费心了”。顺着她的视线看出去,葱葱郁郁的桃树上已挂满了果,一阵馥郁的桃香飘进屋来。
祁庆安自觉僭越,正想为失礼道歉,不曾想南絮侧身的那个角度,脖子上将将露出一点痕迹没被领子遮住,落入他的眼底。是受伤了?不小心擦碰的?还是什么皮肤病症?
南絮感受到他的视线,猛地转身,用手捂住脖子,脸上一阵臊红。“好了,你先出去吧。明日见。”低头背过身去。
“是,微臣告退。”他没料到陛下反应这么大,慌忙中出了门。
只是那挺拔修长的脖子净白丰盈,一点痕迹仿佛污渍般显眼,一时无法忘怀,总在眼前闪过。他不明白那是什么造成的痕迹,有什么意义,但陛下之后的表情却叫人不得不在意了。“非礼勿视”——不知为何,这个读书时最早接触到的词句蹦了出来。那是非……礼的吗?非礼的部分在于他盯着陛下的脖子,还是在于那片痕迹?
他拂了拂衣袖,终于承认这大概触及到他不了解的区域了。
“祁大人,佩服佩服,您可真是一等一的高士,大圣人啊。”离开叶城时,王大人这么对他说了一句。那是因为在当地游玩期间,每一晚他送来的姬妾都被原封不动地请出了门。他在说“大圣人”几个字时,看不出来内心想了什么,似乎真有几分敬佩,却有暗含几分轻蔑。
他完全不记得那几个被送过来的女子长什么样了,他们只是面目模糊地来了又走掉。自幼丧母,家中也无姊妹,他感觉女性是一扇始终对自己关闭的门,而这门自己也并不兴趣打开。读书,做学问,为人处世,救济一方,父亲和先生把这些东西灌进来,他已经满满的了,再无别的需求和精力。从来无心做圣人,不料却被世人捧出了“圣人”的名。
方才日光下女王的身段再次浮现,那一点痕迹,那红着脸回避的神态,把那一扇他以为早已消失了的门又重新送到跟前。只要他扒开掩映的竹丛和花枝就能看到,甚至推门进去。突然间明白,王大人话语中深藏的轻蔑,是不是在说他其实错过了许多好东西?
意识到自己胡思乱想的时候,轿子已出了宫门。“非礼勿视”重新占据了上风,他想自己今天在勤政殿的所作所为实在不是为人臣子该有的。摇摇头,祁庆安啊祁庆安,千万别去碰那扇门。
南絮已回了寝宫,坐回菱花镜前,“啊,这里果然没遮住——”
“哪里?我瞧瞧。”云深将她的领子掀开一点,果然有一道褐色的痕迹,“今早走的有些急了。傅粉没来的及涂全,看来是漏了这块。”说着,他拿起白梅花陶瓷粉盒,一点点涂抹到她脖子上。“怎么反应这么大,不会是——”
“你说呢。真尴尬啊,在臣子面前,还偏偏是那个古板的祁庆安。”
“男人?”云深涂粉的手指顿了下。
“嗯。不过他看样子没反应过来,这方面什么都不懂呢。怎么,你介意?”她笑着握住了他的手腕,“介意的话,下次真的要认真遮干净了。不对,不能有下次了。”
“不能有下次?这可保不准。”云深勾了勾嘴角,镜中的脖子在他手下已恢复了匀净,“好了,你看看。”他没再说话,暗忖着让别的男人看见确实不好。
“对了,明日我准备在荷花池边的凉殿招待两个朋友。你也来吧。”南絮看了眼镜子,又紧了紧头上的凤钗。
“朋友?”
“嗯,算吧,我想跟他们做朋友。”南絮转身正对着云深,双手搭在他白色的袖子上,“一个是兰芷,你早认识的。另一个就是刚才说的祁庆安。他们一个是我的近身侍官,一个是三顾茅庐请来的兵部重臣,年纪又跟你我相仿,性格嘛也各有千秋。想着除了君臣之义,也可有些私下闲谈玩乐的。”
“嗯,挺好的。不过,我去的话……你要怎么说啊。”
“就说你是我的……”南絮与他十指交扣,眼睛亮闪闪的,低头笑了起来,“爱人”。其实这场私宴,某种程度上也是由云深而起,他不走了、能安稳地在一起了,南絮似乎有些按捺不住想向别人炫耀的心。想带他见见自己平常接触比较多的人。
云深听见爱人两字,一阵心旌摇荡。只是片刻后又担心起来,“这么说,不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吗?”
“他们俩都不是多嘴之人,没事的吧。不然,你想怎么说?”
侍女端进来宫里新摘的桃子,云深喂南絮吃了一口,鲜嫩多汁、甜到心里。
“就说——我也是你的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