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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偶 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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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太傅和春荣都离开天阶殿之后,父王舒心了一阵子,但随后眼见着精神一日不如一日。此前每日在屏风后旁听朝政,最近几日已经卧病起不来了。

    南絮去看他,几乎都碰不到他清醒的时候,总是闭着眼,面如死灰。她默默地望着,一脸平淡,手指甲却深深地抠进肉里。面对眼前人,她的心情很复杂,但无论如何,她希望他继续活着,留下来,站在自己身后。

    她害怕,怕这天阶殿变得更空荡,空荡到大殿之上从此只剩她一个人。

    母后来得比想象中勤很多。其实,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好奇,父母之间的感情究竟如何。以往她总自觉很幸福,其中部分缘由和父母有关,他的父王没有任何嫔妃外室,莫说是帝王了对一个平常三阶贵族来说都是很难得的。小时候,她住在母后宫中,印象里每次父王过来了一家人都是高高兴兴的。但如今,他们之间的感觉很奇怪,好像相互在乎,但中间总隔着点什么。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

    特别是关于……妹妹玉泽的身世,其实她早早感觉到父王对这个妹妹并不怎么上心,反倒是母亲对她算得上照顾有加,因而怎么都不相信妹妹是父王的私生女,虽然宫中流言这么传的不少。

    虽然父母在别人面前依然表现的相敬如宾,但总有些私人的场合,能感觉到父王在心底藏着对母后深深的不满,而母后则总是一副平淡的模样看不出情绪。但无疑,在一些重大场合,唯一能劝得住父王的也只有母后了。

    南絮回过神时发现母后正命人端来清水,要帮父王擦拭身子。

    “母后,这些,让下人来就好。”

    “无妨,有些事——反正做一回少一回了。”

    南絮听了这话心中一怔,无限的凄哀涌上来,咬紧牙关才把乱七八糟的情绪压下去。父王动了动眼皮和眉头,似乎要醒来了。不知怎的,南絮低头退了出去,觉得需要把空间留给他们二人。

    “陛下,醒了?”

    “嗯。”太上皇话音有些混沌,听上去竟和起床气差不多。

    太后笑了笑,并不接话,只是继续着手上轻柔擦拭的动作。一只手臂完了,那人立刻主动伸出另一只手来。

    “刚刚做了一个梦。”

    太后瞧了他一眼,轻轻“哦”了一声。

    “梦见那片桃花林了。在你老家的园子里。”他越说越慢,好像随着飘忽的声音回到二十多年前初次见到妻子的时刻。“你和她们打打闹闹的,一身白衣如雪,笑着往后退直接跌进我怀里了。回头朝我瞧过来时,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

    太后依旧不应声,手上擦拭的动作倒是明显慢了下来。

    “回想起来就像昨天,可是一睁眼,寡人已经须发尽白、满身枯瘦了。”太上皇说着抬起被擦拭的那条手臂,仔细端详着,又抽回手缓缓放下袖子理了理衣服。

    他看了她一眼,轻轻抬起对方的下巴,“倒是灵儿你,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如此好看。”

    太后从未料到会有如此举动,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竟后退了几分。

    “什么时候变哑巴了?也罢,看来太后是早忘了,寡人何必再提这些陈年旧事讨你烦心。”太上皇又恢复了严肃的、厌恶的表情,往前许多年,他面对妻子都是这幅表情。“或许,关于那一天,你只记得骑马簪花、赋诗高歌的旁人吧。”

    眼见他动了气目光如火,太后终于开了口,“陛下切勿劳神,且歇下吧。”一边说一边拍拍他的背,“臣妾记得,记得。”

    老人终于再次躺了下去,室内安静下来。太后在清水里洗了手,擦干后,便屏退左右,搬了把椅子不远不近得,望着床榻上睡去的人。

    她感觉到死亡的气息确实近了,这屋子里有着和当时太子离开时差不多的气韵。

    今日天气不错,屋外的桃花也开得艳丽,远远望去粉云重重。她看一眼屋外,看一眼屋内,终于捂着脸哭了起来。那哭声极压抑,但有极深极强的伏流,因而绵长而不可断绝,在春日午后安静的屋子里幽幽回荡着。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止住了泪,收拾停当准备离开了。正要转身起身,却听见身后人又开口了。

    “我们和好吧。”

    她不可置信地转身看向丈夫,只见他重新坐了起来,脸上若有似无地带着几分笑意。“你这眼睛哭肿了的样子,倒是有几分像那天了。”

    “陛下,突然说……和好,是什么意思。”她心底大致有数,只是被这么突然一说,一时想不明白他们到底是从哪个点开始失和的。

    “就是,寡人向灵儿求和的意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睛却突然明亮起来了。“寡人一直一直在等着灵儿低头,看来是等不到了,如今只好自己来求和。毕竟时日无多,走到了这一步,若是还让你恨着我,只怕会死不瞑——”

    最后一个“目”字没有说出口,妻子捂住了他的嘴。“陛下,不可乱说。可是刚才听到臣妾的哭声了?吵醒您了?”

    太上皇并不说话,只定定地看进她眼里,那副样子竟好像回到了年轻时候。

    “说回来求和的事,寡人一辈子没向人求过和,该从何说起呢?”他细细一思量,竟觉得过往哪哪都是错。“怪寡人明知你心有所属,还要用王权逼迫你,夺人所爱也毁了你的好姻缘。怪寡人公报私仇把季伯言下了大狱,还终身流放,让你从此见不着他。还软禁过你,不准你和旧都的家人联系,也是寡人的错。”

    “还有呢?”

    “还有?那次吵架失手推了你,下手有些重。”

    “不是。说说三丫头的事吧。”

    “三丫头?就当没这个人吧。反正你也不介意,还把人接回来亲自抚养,真是个好主母。或许,寡人就应该广纳嫔妃,好让你管着三宫六院过过当贤后的瘾。”说到这里,他那股一定要伤害对方的劲似乎又回来了。

    那是他最后的尝试,想着不管她心里有季伯言还是有谁,这么多年下来只要能有自己一分半点也行。哪知道顺水推舟的,连孩子都有了,她也只是淡然地接受还真心诚意地抚养。

    太后只觉一股怒火直往口头蹿,到底是深呼吸几回压住了。她此时才意识到,事情并没有真的过去,像一根刺那样始终横亘心头。而过去劝解南絮原谅春荣伯爵的话,“那只是一时失误,瞒着你就是怕你知道了会生气多想”原来也只是自欺欺人。

    “你赢了。灵儿赢了。从你毫无芥蒂地接过三丫头的那时候就赢了,早就赢了。”

    太后本还在强压着怒火,听了这话却好像心口中了一箭那般震动。她第一回意识到,他真正的用意是什么,真正介意的是什么。在这许多年里,他一句接一句的伤人的话语背后难道竟然是这样的心情?

    “陛下,难道是希望臣妾,怠慢甚至忌恨这个孩子吗?”她颤抖着问。

    那人并不回答,却作势就要躺下。“寡人累了,刚才说了许多话。听说太后最近都没怎么好好休息,今日就先回去吧。”她只好帮他掖好被角。

    “寡人之前确实听到你哭了”,那苍老的声音此时却又响起来了,说的几乎有些吃力,看来刚才确实有些累到。“很好听。我死后,你就自由了,或许也不会来我坟上哭。我记住之前的哭声了,要带到黄泉路上去。”

    太后猝不及防滚下热泪来。“陛下,好好修养着,别再提这些丧气话。今日我们,已经和好了。”

    “好。走之前把窗户开着吧。外面桃花开的好,让风吹些进来,寡人再瞧一眼春色。”

    缓步移到窗边,吱呀声中室外的风吹进来。她心头似有千言万语,总觉得还得再说明白些,但又不知该说什么,回头看时,陛下却是真的陷入酣眠了。

    于是,她索性立在风中,想着究竟该说什么,怎么说。

    陛下呀,为什么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呢?在那个世界里,东承是完美的太子,南絮是听话的娇女,三丫头玉泽从没出生过,而她,他的王后始终念着旧情人而记恨着他。

    所以你不允许东承身上有脆弱和缺点,看不到他的痛苦挣扎,几乎没有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儿子那样爱过。那孩子失去了爱人之后,宁愿自残也不敢说,不敢反抗,只沉默地、恐惧地继续假装一个好太子。她偶尔会想,到底是那片湖那条蛇要了东承的命呢,还是父亲的期待终于压垮了他?

    对南絮,陛下却是一贯放纵溺爱。但等女儿到了婚假的年纪,似乎又完全没有负担地把她当做工具,当做王室的装饰品。他忽视她的意志,只要那意志与他的设想相违背,竟然能做出逼女儿大冬天洗冷水澡、喝苦药驱邪的蠢事来。

    陛下,为什么,为什么总是不肯去看看他们真实的样子呢,总是别过脸去假装不存在呢?刚才说到和好,是的,即使只在对待儿女这方面,他们也不和很久很久了。

    想到这她突然停下来,有些心软了。谁让他今天又提起桃花,又是求和呢。

    或许,是王权逼得人如此,或许是天阶殿的风水太硬,陛下也有身不由己的地方吧。他自己年幼丧父,一路走来已经非常非常不容易了。他要操心的事太多,朝堂、边疆,风吹草动都放在心里,以至于没空去看清身边人。

    以上这些话,若是直接说不来,想必陛下会当场暴怒吐血吧。所以,她从没想过真的说出口。但是,他对于自己的想象也是错的,该怎么告诉他呢?

    这么想着,怀着东承的那年,陛下从南疆归来,银鞍白马戎装烈烈的样子浮现在她眼前,他纵身跳下马朝自己快步走来,笑起来眼光如流星。

    “子闻,你还有一点错的。我心里,有你。”

    一阵风吹进来,果然飘送着好几朵淡粉色的花瓣,落在桌上、地上以及那人的被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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