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春归长恨无觅处4
生平第一次走进升堂办案的府衙大堂,陶三春并不惊慌。
她甚至还有心思仔细瞧过了那戒石坊上镌刻的“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的对子,还有对着正堂上的额匾“公廉”。
她沉默半晌,而后在惊堂木和“威武”的呼喝声里垂首福了福。
“下站何人,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这声音,甚是沉缓威严,在面阔三间的大堂内,清楚地传入她的耳。
“我朝律法有云,非定实罪,可恭立辩解。”
她按昨晚李先生教的,不抬头,只双目半垂盯着自己身前三尺处,平声回话。
“陶氏三春应府衙传唤,按律前来自辩冤屈,请大人明察。”
“原告何在?”
东城知府惊堂木再一拍,却是放过了她。
“在,在,奴李陶氏给大人见礼了!”
一身淡白衣裙素锦褙子的李陶氏忙也蹲身福了福,声音发颤。
“还请青天大老爷给奴做主,将陶氏三年前花言巧语哄骗走的奴亲儿归还于奴,好让我苦命的儿认祖归宗!”
“陶氏三春如何骗走的你儿,从实说来!”
“是,是。”
李陶氏再蹲身深深一福,语带哽咽。
“奴祖籍河西范阳明州人氏,十七岁嫁于——”
她顿了顿,颤声继续道:“被、被纳进李家,为郎君……良妾。进门一载,幸为郎君生得一子,郎君为儿取名李元,小名便称呼一声‘元哥儿’。”
陶三春猛地侧首去看同她并排而站的女子,眼神冰冷,面带寒霜。
李陶氏被她看得打了个寒战,掐紧了掌心肉,只咬牙继续往下说。
“郎君进京赶考后,奴带着元哥儿在家殷勤伺候两老、打理家务,家邻族里都夸奴一句‘贤妇’——”
低低的一声咳嗽从大堂里响起,吓得李陶氏一抖,忙赶紧说要紧的。
“三年前七月,公婆命奴带着元哥儿进京寻郎君,哪知刚出家门不过一日,明州天降暴雨,一连下了三天两夜,使得明州河水暴涨。
“奴抱着元哥儿随着人群一路往高处跑,洪水滔滔,奴和亲儿最终被困石山道观,眼见无粮,我儿被饿得连哭的力气也没有,急得奴要喂食奴的血给我儿。
“危难时多亏一娘子,幸得她心善,给了我儿一口面食,才侥幸保下了我李氏的一条根苗。洪水退去,奴遇乡邻,才知晓公婆年迈,不慎已被洪水冲走尸骨无存。”
她擦一擦眼泪,哽咽呜咽着继续低低地往下说:
“奴带着元哥儿好不容易逃脱了洪水,却不料大水过后瘟疫又起,同行之人相继染疫尽数亡故,奴当时也高烧呕吐,深恐自己也将不行于世。
“生死关头,奴将当初公婆所赐的全部银两……和随身首饰这全部家身,尽数交给了当初救了奴与元哥儿性命的娘子。
“托付她带着元哥儿赶紧逃命,并嘱托她,奴家郎君在京师做官,要她带着我儿前来京城,将我儿交到郎君手里,若是元哥儿有幸得活,也不枉奴舍了性命,却为我郎君我李氏留得了一个血脉根苗!”
陶三春听到此处,竟忍不住哼笑一声。
这李陶氏若不是说得这般凛然大义,她还记不起当初这女人是如何抱着孩子,犹如跗骨之蛆,跟在她和陶旦旦身后畏畏缩缩。
“陶氏三春!不得公堂发笑!”
她抿唇,静静看这当初畏缩忘恩的女人,看她如何将这夺子的谎话圆满成篇。
“李陶氏,你继续说。”
“是,是。”
李陶氏瑟缩地福福身,心跳如擂,埋头盯着身前光鉴的青色地砖,不敢看陶三春一眼。
“后来奴侥幸未死,只是失了银两首饰和路引,实在是,实在是——”
她哀嚎一声,拿帕子捂了脸,抽噎着。
“奴无法,只得待病好后流落乡里,靠着替人浆洗缝补为生,今年恰好做活的主人家有事要进京,奴这才拜托了主人家带奴进京来,一路历尽千辛万苦——”
她哭泣几声,将脸埋在帕子里,根本不敢往陶三春这边转头。
“谁知进京好不容易寻得我家郎君,两相对照,才知那娘子根本没带我可怜的元哥儿进京寻亲!我吓得魂飞魄散,若不是为了我的元哥儿,奴当初就随着公婆去了!”
“先莫哭,李陶氏,既然三年前已失了你儿消息,此后,你又是如何寻得你儿消息的?”知府道。
“这多亏了西城府衙里的许衙役!”
李陶氏抹抹眼泪,粗壮带茧的手一指一旁的四旬大汉,语带感激。
“西城府衙便在奴郎君当值的督察院旁近,奴的郎君自得知元哥儿失踪,便常常去西城府衙打探,看有无走失孩子的消息。
“有一日恰遇到了许衙役,这才得了老天爷的保佑,真个寻到了我苦命的孩儿!
“郎君与奴大喜,不管陶娘子带着我儿为何避居三年,她终究这三年待我儿如亲生!
“奴当即登门,允诺我儿以后恩养陶氏三春百年,只要她肯让我元哥儿认祖归宗回归李氏家门!
“哪里知道奴带礼登门,这陶氏三春竟是破口大骂,将奴打了出门!青天大老爷啊,您可一定要与奴做主,把我可怜的元哥儿要回来!”
陶三春只听得火冒三丈,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陶氏三春,本官问你,你可认得这状告你的原告?”
“……死也记得了她模样。”她忍耐地回道。
“三年前明州大水大疫,可是你救得了这原告与她儿性命?”
“……不算故意救得。”
她平声道:“我带着我儿躲避洪水还狼狈不堪逃奔不及,如何还能心有余力出手救人?”
“你也有儿?”
“大人,元哥儿便是我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亲儿!”
用力攥紧拳头,她猛地抬起头,愤怒地瞪向这端坐“公廉”额匾下的父母官。
大声道:“元哥儿是我的亲生孩子!”
“大胆!陶氏三春!”
这父母官猛地一拍惊堂木,冷冷一笑。
“不得咆哮公堂!念你初犯,本官暂且不治你蔑视公堂之罪,赶紧给本官老实说来!”
“大人要我说什么?说我陶三春眼盲心瞎,救了一个白眼狼?!还是要陶氏三春说,三春被恶人污蔑,该如何为自己为我的孩儿讨回公道?!”
“你不肯承认你如今养的孩子是李家的血脉?”
“当然不肯!我的孩子,怎么只凭借一个妇人的花言巧语,就成了他人家的血脉!”
她愤恨地朝着那畏缩胆怯的李陶氏咬咬牙,双手捏得死紧。
“三年前明州大水,我与我儿被困山头,见这妇人抱着幼小的孩子哭泣,我一时心软,将我儿的面食送了那孩子一口,这妇人便血蛭一般地跟上了我与我儿!”
她重重吐出一口气,忍住眼角酸涩的湿意,平声静气继续往下说。
“后又过数天,我和我儿得一老道长慈悲心肠,赐了一幅防疫病的药粉。
“我见李陶氏和幼儿可怜,那时她的孩子发热,我恰是囊中羞涩,家中亲人俱又因洪水失散,急需银钱维生,便动了贪念,最后收了她三十八两银子和几件首饰一共作价五十两,将老道长赐予我儿的那药转卖给了她。
“而后我带子随同贵人进了明州,又寻了商队跟随着,一路来到京城。这桩桩件件,大人尽可派人前去明州城打听,看我说的是不是真!”
阔大的府衙正堂里一片寂静。
“你说的是假的!你的儿本是染了瘟疫死了,根本没用得上那老道人给的药粉!所以你才趁火打劫将药粉卖给了我,狠心搜刮走了我的所有银钱首饰!”
李陶氏突然噗通跪倒在地,朝着知府正案用力磕了一个头,凄然哭号。
“明明是你的儿子死了,明明是你巧语花言哄走了我的儿子!元哥儿明明是我的儿,我的儿!”
“肃静!”
东城知府惊堂木一拍,吓得李陶氏忙不敢再哭,只跪伏堂前,双肩抖索,哽咽不止。
“李陶氏,你可有证据证明元哥儿是你亲儿?”
“有,有!”
李陶氏忙抬头,手指一直肃静端坐边堂的李承鹏。
“青天大老爷可传唤元哥儿上堂来,他额头与发顶有两个发旋,与我郎君的发旋数目、位置一模一样!”
“可笑!”陶三春高声道:“这算是什么证据!况我儿不过八岁幼儿,这府衙大堂如何是孩子来的地方!”
“若不是你心虚,孩子为何不能来大堂当堂分辨!”
李陶氏尖声喊:“大人,李陶氏请大人明鉴!元哥儿发旋的确与我郎君一模一样!”
“倘若我寻来头顶两个发旋的老丈,难道就是你的公爹不成!”
“大胆!”
东城知府惊堂木再狠劲一拍,“陶氏三春,如若再敢咆哮公堂,我先打你十个嘴板给你清清口舌!”
陶三春胸膛剧烈起伏,闭目深吸一口气。
“大人,若拿发旋作为证明,确实可笑,也不能怪陶娘子气恼。”
自升堂来一句话也未说的李承鹏举手抱拳,淡淡道:“大人,可否容某问陶娘子几句话?”
东城知府忙颔首。
“多谢大人体恤。”
李承鹏再拱手一揖,慢慢将冷意十足的视线转向努力压抑愤怒的陶三春,慢慢地道:“陶娘子,某有一事不明,还请娘子如实告知。”
陶三春第一次见到这仪表堂堂却内里龌龊的李承鹏,不由冷笑一声。
李承鹏略等了等,见她并不搭理,便甚是宽宏大量地笑笑。
“先不论元哥儿,某只想问问你,你既然也是明州人,为何当初进京用的路引却是假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