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知转入此中来4
辰时三刻,襄王府的青布小马车静悄悄停靠在陶三春家的院门前。
拉着儿子,照旧拎着装了两个大算盘的包袱,陶三春坐进车厢,挥手让刘嫂子回院子去。
马车哒哒哒,踏着晨雾,出了书坊,顺着青石大街行了许久,而后转向东,又走了盏茶时分,便见一座恢弘府邸。
开阔府门前巨大石板铺陈整齐,一对七尺高铜狮雄壮威武,铜狮身后是面阔五间的朱红大门,两侧青绿琉璃瓦的高墙逶迤绵延,展向东西两侧。
正门如今大开,两列青衣侍从腰悬宝剑,昂首挺胸肃立门前。
在门前下了马车,眼尖的元哥儿已经笑呵呵地拱起小胖手,朝车边的先生行礼问好。
她福一福,如她儿一样地笑呵呵。
朝阳之下,这美人儿先生如今才算是真正不负了美人儿之名。
原本脸上的青灰色彻底消失,凹陷的双颊丰裕不少,剑眉朗目,英挺阳刚。
以武烈扬名四海的皇叔襄王殿下,她终于初初窥得几分英姿勃发的美好。
“本说要去接娘子和元哥儿,只是实在有事不得脱身,还请娘子和元哥儿勿怪。”
牵了元哥儿小胖手,周秉钧回头对她笑吟吟地抬手示意:“请吧,陶娘子。”
言罢,他径直牵着元哥儿抬脚上了汉白玉台阶,在两列青衣侍从默声躬身作揖下,慢悠悠地跨过尺高的中门门槛,举步进了他恢弘阔大的天地。
中门么。
略迟疑了下,陶三春默不作声,慢慢跟了上去。
“我这家里呢,分了东中西三路,东路是我书房所在,我也居于此。中路平日里很少用,前后几座殿子也就年节时扫扫灰尘。西路本是,嗯,西路如今大都空闲着,我家里人少,平日里偶尔待客,便会借西路正堂。”
周秉钧牵着元哥儿小手,一边慢吞吞往前走,一边微弯着腰,就着元哥儿,将他们一路走过的地方一一指给元哥儿和陶三春细看。
“哪,过了这座仪门,就是银安殿,这里属于外殿,太空旷啦,我平日里不喜欢过来待着。元哥儿你再往后看,那座殿是中正殿,元旦那天我会在里面坐一会儿,招待一下来拜访我的朋友。”
他笑着将高大恢弘面阔七间的大殿一一指给娘俩看,再转到西路,将前后七进的宅子又指着一一地详细说。
只是她心不在焉,她儿更是没兴趣看房子的。
他自己说了半晌,见娘俩这不赏脸的样子,只好无奈一笑,直接领着他们从正宅穿过,到了后府的花园里。
“这里仿着江南的山水园林建的,引的是玉泉山的活水,夏日里倒是十分的解暑清凉,这山子……你们就这么不给面子啊。”
他叹口气,瞧着这兴趣缺缺的母子俩,笑起来。
“先生,不是我不想逛你这花园,是我走半天,又渴又饿了!”
元哥儿才不管什么礼貌不礼貌呢,直接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先生,能不能先吃早饭啊!”
他得知周先生邀请他来这府里玩,兴奋得连早饭也没吃。
周秉钧闻言,哈哈一笑,爽快地牵着元哥儿,左走右拐,不过片刻,便到了一座精巧的院子。
这院子外砌着花墙,墙上满满的紫萝蔓生,穿过拱形门,一条石径小道,小道左边通往一座木制挑檐小亭。
亭边栽着两棵尺粗果树,一棵石榴一棵苹果,如今均是果实累累,压得枝头几乎垂地。
小道右边却是鲜花铺满,红的芍药粉的玫瑰白的月季黄的丝菊,拥拥挤挤,正开得热闹。
顺着石径再往里走,则是一座三开间的高挑大屋。
雕花的窗户上镶嵌着透光琉璃,屋前连着围廊,正中的门廊上则悬着纱幔珠帘,虽未进屋,这屋子着实的华丽却让陶三春吃惊。
元哥儿却不看这些,只好奇地盯着那门廊上的漂亮珠帘瞧。
周秉钧笑着站在门廊前,等着陶三春慢慢走过来,“等哪天闲下来,我再陪着娘子仔细逛逛吧。”
“可不敢,先生太客气了。”
陶三春站在门廊下,探头瞧了瞧光可鉴人的木制围廊,再看看自己和儿子的布鞋,有些犹豫地道:“先生,就不用进去看了吧。”
不管怎样说,这也算是来人家里做客,要是闹出客人没礼貌的笑话,可就没脸了。
“干嘛不进去?”周秉钧笑道:“咱们今天就在这里用早饭。”
说罢,拍拍元哥儿的肩,推着他走上门廊,掀起珠帘纱幔,走了进去。
陶三春叹口气,将脚底偷偷在石径上蹭一蹭,才慢慢地跟着穿过门廊,走进了屋子。
一进来,就见屋子进深极广。
顶柱挑高,宽敞的屋子只拿花罩将里外左右分隔开,不知什么木做的座椅几榻颜色看上去很舒服。
……再仔细看就发觉有些眼熟,她猛地想起去西山避暑时,住过的那山庄屋子,格局装饰,几乎同这里一模一样。
她不由咦了一声。
“我看娘子住惯了一个地方就不想挪动,我也就偷懒,命人将娘子曾住了两个月的西山那屋子原样复造了过来,娘子看哪里还需要改动的,尽管说。”
周秉钧抬手请她转过一重花罩。
这花罩厅子里放着一张三尺方圆的木桌,桌子上已摆放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
元哥儿欢呼一声,立刻冲过去深吸了一口气。
“陶旦旦!”陶三春有些恼地喊她儿一声,带着警告。
“也没旁人,娘子你吓唬他做什么?”
周秉钧微微一笑,走过去推着孩子先去洗了手,亲自帮他擦了,这才将他按坐到木桌前,将一茶碗红红的汁水放他面前。
“先生,这是什么?”元哥儿好奇地问。
“石榴汁啊,就是外边那棵石榴树上的果子,现榨出来的,你不是渴了么,尝尝好喝不好喝?”
“有点不甜,再甜一点就好啦。”
元哥儿喝了一小口,先给出自己的感受,再喝一大口,又改口说:“嗯,还行吧,不用再甜了,再甜一点点,我妈妈该不让我喝了。”
“今日先生做主,让你喝个够。”
周秉钧微微一笑,将另一碗石榴汁往对座一推,示意还站在一边的孩子妈妈过来坐。
“先生你不能惯着他,他正长牙呢。”陶三春有些无奈地坐过来。
“偶尔喝点甜的,不影响。”
周秉钧举筷夹了块炸虾球放元哥儿碗里,一笑。
“那次在山里我吓着了元哥儿,让你连炸虾球也没吃好,这是我亲自从花园湖里钓的虾子,元哥儿你尝尝好不好吃。”
“湖里有虾子吗?”元哥儿立刻开始跃跃欲试,“我可以去钓虾子吗,先生?”
“赶紧吃饭!”陶三春瞪儿子一眼,“先生给你夹菜,你谢过先生了吗?”
“谢谢先生。”元哥儿马上乖乖地拱拱小胖手,然后拿起筷子,开始吃炸虾球。
周秉钧仔细地看着这孩子,见他吃得很开心,并没有因为上次被炸虾球噎住,而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遂终于放了心。
“先生,他的心大着呢,才不知道什么叫做‘因噎废食’。”陶三春看明白他举动,不由一笑。
“心大的孩子好,活得自在,就像娘子。”
他饮了口温水,笑着再给元哥儿夹了块清蒸的鱼腹肉,也示意她尝尝,“娘子不是念叨过鳜鱼么,这清蒸鳜鱼娘子尝尝。”
“这怎能说是早饭?先生真是……”
她心中五味杂陈。
“没法子,娘子又不肯收我那三石的白米,总不能让娘子次次做白工啊。”
他拿筷子点点桌上,一鱼一虾一豆腐羹一素菜,笑道:“秉钧家其实和娘子家没什么两样,日常的饭食,也不过是这些罢了。”
“噫,我还以为先生家里挑水都用的金扁担呢。”她慢吞吞地道:“即便不顿顿人参灵芝地补着,也得来个开水白菜呀。”
“噫,原来娘子也这么狭促。”
他爽朗一笑,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慢就着米饭吃了,再喝了口温水,才继续闲聊。
“娘子也算是了解秉钧的为人了吧,还这么玩笑,由此可见,百姓们是如何看我们这些所谓贵人了。”
“在其位,谋其政呗。”
她含糊地补救刚刚自己的脱口而出,“先生一心为国为民,陶三春都看在心里呢。”
“娘子这顶高帽子送得好。”
笑着举起温水,他道:“秉钧许久没在家里吃过这么高兴的早饭了,以水代酒,我敬娘子一杯吧。”
“可不敢可不敢。”她忙举起粉底石榴纹茶盏,饮一口石榴汁,颔首为敬,“多谢先生赐饭。”
“妈妈,你和先生到底吃不吃呀?”元哥儿拍拍自己小肚子,“我都快吃饱了!”
“哎呀,失礼失礼,竟忘记敬元哥儿了。”
周秉钧笑着拿茶杯往元哥儿的石榴汁上轻轻一碰,“先生也以水代酒,谢谢元哥儿来家里做客。”
“先生不用客气,我很喜欢来做客的。”
元哥儿开心地喝着甜甜的石榴汁,笑弯着月牙儿眼,“不用做功课,不用写大字,也不用背书!嘿嘿,先生,我能不能常常来做客呀?”
“陶旦旦!”
“娘子你说他做什么?谁家小孩子不是这样想的?”
周秉钧毫无原则地护犊子。
“我小时候也是时常肖想着,夫子若是可以请假不来,我就不用做功课不用背书了。”
……不用为了哄孩子,这么拼命诋毁自己的吧先生!
陶三春几乎傻眼了。
“难道娘子小时候就一心扑在功课里吗?”他慢吞吞地道,意有所指。
……好吧,她自己曾经说过的,儿时贪玩,不肯好好读书写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他慢吞吞地喝着温水,吃口白米饭。
“……先生,你赢了!”
她实在是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只能低头,开始吃她的清蒸鳜鱼。
“妈妈,你打不过先生对不对?你承认失败了是不是?”
偏偏她儿吃饱了肚子,开始兴致勃勃地找人聊天。
“先生,你好厉害呀!你就是人们说的‘三寸不烂之舌’,对吧?”
她与他相互看看,同时叹了口气。
好吧,赢了的,其实是陶旦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