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揽月24
落日的余晖穿过厚重的云彩洒满烟尘不绝的大地,像是将战场上的血涂抹在了天空,红得令人胆寒心颤。萧尧看着太阳慢慢落到山的背面,看着街上的灯光一点点将夜点燃,看着亮得晃眼的月亮伸手可摘,心中十分宁静。嗯,今天这一天过得很轻松也很愉快。他命人燃起火把,一边喝酒一边欣赏城门外的表演。
晚饭后,谢轻晗便不再允许谁尝试上墙。按照之前的排班部署,众人严格地作息与巡逻警戒,没有半点松懈。喧闹褪去,夜又变得无比安静。
一夜无事。
旭日东升,光照大地。吃完早饭,三军拉开阵势,做攻城前的准备。谢轻晗亲自检查先锋队的装备,嘱咐众人要耳聪目明,见机行事,切切不可莽撞。
剑心分开人群冲过来,尽量不显出慌张:“公子,顾兄……”他话未说完,谢轻晗已明白过来,立即提枪上马,朝阵前冲去:“弓箭手各就各位,全力掩护顾长风!你们几个跟我走,做好准备救人!记住,一定要保证顾长风的安全!”
此时,顾长风已身处城下。萧尧的弓箭手不遗余力地放着弩箭,时不时还会扔几个燃得很旺的桐油火球。寒霜的剑气带起一团团光华,为顾长风挡去攻击。颜槐玉在城楼上看了一眼,又下了道新命令。顿时,飞箭如蝗,遮天蔽日而来。饶是顾长风武功超群,也无暇再顾及其它,先保命为主。
紧急关头,只听得一声清啸,一道白影闪过。众人还没看清楚来人的模样,一大批弓箭手已哀嚎着掉下城楼,气绝身亡。
“公子!”顾长风喜上眉梢。“你来了!”见莫待瘦了不少,他心中大痛。
莫待哼道:“少跟我套近乎。回头再收拾你。”
顾长风笑道:“行,我已经准备好跪钉板了。”
“你可真敢说!”莫待拎着顾长风的腰带,几个起落就退回到谢轻晗身边。他将顾长风抛上马,自己则站在马前,像个马前卒。“这么久了,为何围而不攻?”
顾长风将情况大致说了:“墙太高,没人上得去,就只有硬攻了。”
“我不是人?”莫待依旧口气不善。“在我回来之前都老实待着。”
顾长风和谢轻晗异口同声地道:“不行!你不能去!”
莫待侧目,已不耐烦:“再废话,让你俩变石头人。”
军中认识莫待的人寥寥无几,但都知道他过往的事迹,也知道他与谢家的关系,本来十分敬重。如今见了真人,都大失所望。他们实在没办法将眼前这个清瘦单薄的男子和传说中义薄云天的侠客联系在一起。尤其是那些有个江湖梦的年轻人,更是难以接受,因为他们早已依着自己的想象和喜好,将英雄定义为高大,威猛,杀气腾腾,不可一世……他们看看顾长风,又看看谢轻晗,见两人都是俯首听训的表情,恨不得互扇耳光,好从梦里醒来。
“一个时辰后,若我还没出来,立即攻城。”莫待朝城门走去,施施然,悠悠然,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紧不慢。他在离城墙两百米左右的地方站定,一身白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有种大义凛然的洒脱和决绝。
谢轻晗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初见的情景,百感交集。
萧尧从城墙上探出头来,笑问:“来者可是莫待莫公子?”
“正是。在下路过此地,口渴得很,想上去讨杯清水喝。”
“茶已沏好,请君自便。”萧尧缩回身子,命众人收了弓箭。
颜槐玉道:“就这么让那厮上来了?那也太便宜他了吧!”
“如果你只靠弩箭就想伤他,起码还得再调二百兵士来。别再做无用功了,白白浪费人与箭。瞧,这就已经上来了。”萧尧努努嘴,用子母剑割了点肉喂梧桐,目光在二十步开外的莫待身上流连。
颜槐玉回头看去,连着“唉哟”了好几声也没能唉哟出个所以然。
侍卫一拥而上,将莫待团团围住。弓箭手也拈弓搭箭,准备射击。莫待目不斜视,背着手慢步向前,自顾自在萧尧对面坐下:“那都是些危险玩意,别拿着晃来晃去的,伤着自个儿就不划算了。”他盯着满桌的珍馐佳肴,咽了口口水,“我一路过来赶得急,昨天的晚饭还欠着呢。这些我能吃么?”
“你就不怕酒菜有毒?”萧尧命弓箭手和侍卫退下城楼,只留颜槐玉一人伺候。
“这么大阵仗就为毒死一个来跟你谈判的人?那你这下毒的成本也未免太大了些。保护你的人都走光了,你不怕我一剑杀了你?”
“你会让谢轻晗背负出尔反尔,背信弃义的骂名?”
“不会。”莫待吃了口菜,眼睛一亮,“不愧是御膳,好吃。”
“喝酒么?”萧尧面前摆满了一大堆空瓶瓶罐罐,看来早起就没少喝。“我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好酒,管够。”
“喝,不过我喝酒挑味道。”
“喜欢什么自己挑。老颜,照我的酒给莫公子上。”
颜槐玉立马动作,把酒放在莫待方便拿取的位置。
莫待看看端坐两旁衣帽整齐的大臣,又看看血泊中的老老少少,啧了一声:“留着一干忠臣良将,杀了谄媚误国的大小佞臣。以后谁要再说你识人不明,我第一个跟他急。”
“你不替谢轻晗谢谢我?这些人个个有勇有谋,是国之栋梁。有他们的出谋划策,谢轻晗的江山会增色不少。”
“敬你。多谢。”莫待随便抓起个酒壶就喝,一口酒下肚却皱了眉,“你喜欢这个?品味堪忧啊!”他挨个将酒尝了一遍,没有满意的。“太上皇的酒也不过如此。同情你。”
颜槐玉厉声喝道:“大胆贼子!竟敢如此跟太上皇讲话!小心你的脑袋!”
莫待嗤道:“我正要说你呢。身为太上皇的贴身公公,竟连一壶好酒都没孝敬上,你才要小心脑袋。”
“老颜,老颜……莫公子是我的贵客,他爱说啥就说啥,你不要插嘴。”萧尧拦下气得跳脚的颜槐玉,笑看莫待,“听说你对方清歌一向礼貌有加?为何对我却这般?因为她是仙?”
“不,仅仅因为她是雪凌寒的母亲。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再不喜欢她,表面文章还是要做足。这就好比你与你的这些股肱之臣,不管你喜不喜欢他们,都得应付。”莫待懒得起身夹菜,就近抓了个鸡脚啃。“好在现在不用装了,皆大欢喜。”
“你倒想得开。”萧尧说着抛过去一个粗糙的酒瓶,“来,尝尝这个。”
莫待犹豫着,生怕又喝到不对胃口的。“如果还是难喝,你得赔钱给我,补偿我受伤的舌头。”
“我请你喝酒,还得给你钱?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到我这就有了。先说好,和钱有关的事我从不讲价。”莫待喝了口酒,咂咂嘴,接着又喝了一口。“哈,这个妙。这才是好酒!”
“得此夸奖,酿酒的师傅可以骄傲了。”
“能喝到太上皇亲酿的酒,该我骄傲。”
“你怎么知道是我酿的?”萧尧诧异了。
“我将这酒的味道和你的经历对号入座了。这酒的味道极其复杂,初入口淡而无味,片刻后变得辛辣浓烈,在口腔中乱窜,灼烧着喉咙与胸膛,难受得人想流眼泪。这很像市面上的劣质酒,毫无惊艳之处。细品,略有清甜绕于唇齿间;再品,水果的酸味揉合了苦味,使其酸而不苦,苦而不涩;回味有香气,却并没有喧宾夺主,只是一种点缀,始终遮盖不住苦的本质。说白了,这酒是你对人生的领悟。在你看来,芸芸众生,万般皆是苦。少有的甜蜜和幸福也会因为那无处可逃的苦而变得痛苦。”莫待装模作样地晃了晃酒壶,“我品的可不是酒,是人生。”
萧尧大笑:“妙哉!十三公子就是十三公子,永远让人望尘莫及!”
莫待笑道:“干嘛非要拆穿我的身份?让我保持点神秘感不好么?”
萧尧指着众臣道:“放心,他们都已允诺,在你的身世大白于天下之前,对今日所见所闻,绝不会向旁人泄露一个字。你大可以畅所欲言。”
“考虑得这么周到,我差点就怀疑你别有用心。好在你目前没有。”
“我确实没有。不过,我很好奇一件事,眼下我已替慕家正名,你也成了英雄,你为何没有恢复身份?”
“为什么要?当英雄和当皇帝是一个道理,背负的东西太多,想要的却不能大大方方的要。我这人俗得很,喜欢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和喜欢的人厮守,随心所欲的生活,不想被条条框框约束,也不适合当英雄。”莫待吸了吸鼻子,目光在食物上徘徊,“这里有一股特殊的香气,我从未闻过。是什么?”
“没想到十三公子不仅武功盖世,连这嗅觉都超乎常人。这是一种非常名贵的香料,可以增加食物的香味和口感,只有皇帝才能吃到。这些菜里都有。这香味虽然清淡,却可以在体内停留半月之久,宫里的嫔妃常为得到它而百般讨好我。”
“好东西谁都想要。我要是厨子,一准给你偷光。”莫待见一名老臣气促不匀,忙上前查看。“老人家年纪大了,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这些人对你我的谈判产生不了影响,不如先送他们离开?”
“等咱俩谈完了自然有人送他们离开。”
“说你的条件。要怎么你才肯开城门?”
“回答我三个问题,答案让我满意了,钥匙你拿走。第一,你认为我与谢轻晗相比,差在哪里?同样是皇帝,为什么他成功了而我失败了?”
“他比你有人情味。”
“仅此……而已么?”
“仅此而已。其实,单论心计与才华,谢轻晗比不过你。你有如狼似虎的狠毒,有蛊惑人心的手段,有步步为营的算谋,有操控时局的头脑,却独独缺乏善待他人的温良。这就是为什么你本占尽天时地利,到最后也还是一败涂地的根本原因。谢轻晗能赢你,靠的就是这点你认为多余的、不屑一顾的、温良的人情味。”
“别人说起他,可都是一大堆一大堆的夸赞之词。到你这里就只是多了点人情味,不知道谢轻晗听了作何感想?”
“他定会感谢我这么评价他。活在这乱世中,不是每个人都有人情味。人情既温情,亦是对他人的慈悲与关怀。身为君王,若只有铁血政策和雷霆手段,而没有体恤苍生的慈悲之心,很难得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道理人人都懂。只是有的人做得到,有的人做不到。”
“不是你做不到,而是你不愿意去做。很多时候,你都在赌气——跟自己赌气,跟权臣赌气,跟天下人赌气,甚至跟王位赌气。”莫待的眼中有同情,更有恨铁不成钢的气恼。“你向往自由,却被硬逼到这个位置上来,还没办法挣脱……我理解你的感受,却无法赞同你的做法。”
萧尧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第二,你认为我是个怎样的人?”
“寂寞的人。”
萧尧目光一滞,举起酒壶晃了晃:“我以为你会说我是个可恨又可悲的人。”
“热情浪漫的灵魂被禁锢在富丽堂皇却又阴晦血腥的方寸之地,该多寂寞!”
笑容从萧尧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杀气:“我很不喜欢别人过分了解我。”
“巧了,我也不喜欢。被人了解太多感觉就像是白日裸奔,实在是不爽。不过,不喜欢归不喜欢,我内心还是高兴的。毕竟,要遇到一个了解自己的人比大海捞针还难。因此,你不该用这副凶巴巴的样子对我,你该敬我。”
萧尧皱眉道:“是不是我当了太上皇就一点威严都没有了?或者说,因为霓凰城就要易主了,所以谁都不怕我,都想对我发号施令了?”
“错。如果我只是十三,而不是慕连城的义子慕家的家仆,把你我的这场会面放到十年前你权力最盛的时候,你会见到一个更不拘礼节的我。我会说,你误会了我的意思,应该自罚三杯。”
“那多谢你给我面子。”萧尧大笑道,“第三,你愿意和我这样的人做朋友么?”
“我愿意,但我不能。”
“这话听起来很奇怪。”
“如果你不是皇帝萧尧,你没有掌管天下,不管你来自何方,家境如何,只要你善良温厚,我就愿意与你做朋友。可偏偏你是,我便不能。”
“别人对我都避之不及,你就不怕惹麻烦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