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揽月19
慕无双没兴趣答疑,冷着脸道:“我可以给你梨花榆火,但木兰策不行。”
萧尧不紧不慢地道:“先别忙着拒绝。有些事多考虑考虑也没什么坏处。”
一阵难耐的沉默后,慕无双道:“你想问我什么问题?”
“你答应交易我才问。不然,问了也是白费唇舌,何必?放心,当真就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小问题,不涉及慕家的隐私,也不会妨碍你的复仇大计。”
“好,我跟你交易,我会如实回答你的问题。”
“莫待是不是……咳咳,他是不是十三公子?”萧尧边说边咳,直咳得虚汗淋漓,口鼻流血。“你应该不会奇怪我为何对他的身份感兴趣,是不是?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已经是一只脚踏进坟墓的人了。那个我认为最柔弱最没威胁的女人在我最喜欢的短剑上下了最厉害的毒,我最多还有两个月好活。在死之前,我想把一些不明白的人和事都弄明白了,不然糊里糊涂地上了黄泉路,我会憋屈得天天踢棺材板。”
“既然你能查出我的身份,要查他也并非难事,又何必特意来问我?”慕无双迅速列举出萧尧问这话背后的诸多算计,又迅速排除莫待的真实身份曝光后可能带来的恶劣后果。“你猜得出我手里有木兰策和梨花榆火,还猜不出他是谁?”
“猜就是猜,总是不那么让人放心,我更相信你亲口所说。”
“不怕我骗你?就你我这你死我亡的关系,骗你才正常吧。”
“慕家的人骄傲又清高,他们会无惧死亡威胁抗拒皇命,却不会食言而肥。这一点,我信得过你。”说完,萧尧又笑叹一句,“慕连城替我做事一向用心,可惜,他从未承诺过要对我忠诚。”
慕无双不以为然,略微沉吟后道:“你猜对了,他就是昔日的十三公子。”似乎是灯光刺眼,他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阴暗无光的花影中。“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也不清楚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什么。如果你想知道更多更详细的情况,那就只能靠你那无所不能的龙卫去打听了。”
“不必了。我只想知道他是谁,至于其它的事我当真是一点都不感兴趣,毕竟那是别人的人生,管我什么事。顺带问一句,你为什么不问我如何得知木兰策在你手中?这个问题是额外的,你可以不回答。”
“当年,是十三亲自把木兰策交给了石中堂。以他那非凡的智慧和未雨绸缪的性格,他必然会留下线索,方便日后寻找。后来石中堂因为木兰策命丧黄泉,十二龙卫也并没因此就放弃追查其下落。只要把三界中和木兰策有关的大小事件拼凑起来,就不难知道木兰策在谁手里。一旦猜出了十三的身份,聪明如你,又岂能不知他会把木兰策交给我?”
“确实如此。莫待是最有可能持有木兰策的人。以你们的关系,他得到了就等于你得到了。”萧尧从袖中拿出一卷诏书,手指与卷轴两端的绸带纠缠着:“明天一早,我就颁布诏书为慕家洗冤。这一卷我送你,十一月初九那天你可以拿着它上退思峰祭奠慕家的亡灵。我向你保证,你会如愿见到你爹娘。”
慕无双有种被算计的无力与愤怒:“你提前写好了诏书?你凭什么断定我一定会答应?”
“你怎么可能不答应?皇帝诏告天下,承认自己识人不明,昏庸无道,错杀一干忠臣良将,这意味着什么你不比谁都清楚?更何况我还能告诉你慕连城和柳沉烟遗体的下落。这样的诱惑,身为人子的你拒绝得了?如果你拒绝了我,那就是我坏所以也把别人想得太坏。可事实证明,自私是人类最原始的底色,恶是其深藏不露的天性,欲望则是他们血液中自带的毒素。清贵如凤舞山庄的慕九公子,也无法例外。”萧尧揣着看破一切的冷酷,似笑非笑地盯着慕无双,“不必因为被我看透了就怒不可遏,觉得耻辱。我能看透你,不是因为我有多厉害,而是因为我经历的太多,我了解人类的劣根性,也了解慕家人的优缺点。人呐,与切身利益无关时,陌生人也可以是朋友,是兄弟,甚至是亲人。一旦涉及自身的利益,只要价码合适,谁都可以利用,谁都可以出卖。你慕家人虽然不会为了利益出卖别人,可你们把家族荣耀看得比命都重要。了解了这些,我才有跟你谈判的底气,不是么?白做无用功这种事,我萧尧可不干。”
慕无双想起了慕连城对萧尧的评价:善察人心、聪明绝顶、有勇有谋、敢做敢当……当时听着只觉得匪夷所思:一个祸国殃民的昏君,哪有那么优秀的品质?如今才发现,没有一个是说错了的。
萧尧又道:“我一直在想,如果今天换作是十三公子,他会不会出卖你?就在刚才,我有了答案,他不会。”
“为什么不会?”
“原因很简单。在你看来,他十三公子再重要,左右也不过是你父亲的义子,慕家的家仆而已,哪里有恢复慕家的声望和名誉重要。可是在他看来,你不但是慕家唯一的血脉,更是他的九哥,是除顾长风以外他最亲的亲人。瞧,多讽刺啊!真心就这么理所当然地被糟践了不说,恐怕你心里已经找好了原谅自己的理由以及面对他时的说辞。所以我才说,这世上的人呐,大多都不值得珍惜。”
慕无双紧握诏书,一个反驳的字也说不出来。
“不必觉得羞惭,你的选择本来就没错。如果我是你,我也这么选。只不过换了立场再回头看,就只觉得人心凉薄,荒唐又可笑。要是我不死,这又将成为我的经验。你看,我对付你们的手段都是从你们身上学来的,这一点你可以借鉴。”
“你凭什么就认为他就不会出卖我?凭什么?”慕语迟很是不忿地问。他并不后悔来这一趟,也不后悔与萧尧的交易。只是被仇人揭了脸皮,他心里的羞耻感和负罪感加重了,这让他很不舒服。
“凭他是十三公子,凭他为了保全一堆尸体而宁愿牺牲自己,凭他过了这么些年还愿意侍奉慕家的人,凭他心甘情愿将木兰策给你。慕无双,我萧尧一生不敬天地,不敬鬼神,做的事也是人神共愤,连我自己有时候都觉得我是个该千刀万剐的混账王八蛋。可有一点,只有那么一点,我比那些自命清高的神仙还好——我敬重真人杰,哪怕他们是我的敌人,想杀我而后快,我也敬重。而且……”萧尧故意顿了顿,然后很自豪地道,“我永远不会背叛自己人!”
“哼,自己人?你这样的人还有自己人?”
“连为自己抛头颅洒热血的兄弟都可以出卖的九公子都有自己人,我为什么不能有?我母亲,老颜,这都是我放在心里的人。其实啊,人这一辈子能有一两个自己人就够了,十三公子这般人物,不也就只有一个顾长风么?我可比他还富有呢!”萧尧躺在菊花丛,张开双臂道,“来吧,用传说中的神物砸我吧!让我看看它们的分量对不对得起它们的赫赫声名。”
慕无双扔下木兰策和梨花榆火,纵身跃过高墙。
萧尧翻了翻木兰策,咬破指尖滴了两滴血上去,等了好大一阵也没看出变化。“啥破烂玩意!一点不好玩!”他遏制住想尝一尝梨花榆火的冲动,一边摇晃着小药瓶,一边吹出一长一短两声呼哨。哨音未落,一名眉目清爽,略带病弱之态的年轻书生便到了他面前。“派出去的人都回来了?”
“都回来了。据他们掌握的消息,那江逾白确实是林漫的侍卫长,他有守护林漫及其骨肉的职责。两年前,巫族有人占卜出林漫曾诞下一婴儿,后下落不明,江逾白这才来到人间界寻人。根据此人一系列的行动轨迹及他对莫待的爱护来看,莫待应该就是林漫的孩子,也就是人们口中常说的圣血。”
“圣血?圣血……”萧尧嘴里反反复复念着这两个字,念着念着就笑了。“朕当初不许你们伤害慕连城夫妇的遗体,简直就是朕此生最英明伟大的决定。去,宣苏舜卿见驾。”
“圣上,苏舜卿已投靠皇后,您要留神!”
“朕有数。慕连城待他如同亲生,可他却为了与十三公子争高低而不惜出卖慕连城,着实令人不齿!自打朕听说他在私底下抱怨慕连城开始,朕就开始提防他了。不然朕也就不会派你这个在龙卫里排名第二的人盯死他了。你记住,像他这种不忠不义卖主求荣的东西,一定要让他连忏悔的机会都没有。否则,叫你们这些忠心护主的人情何以堪?去宣吧!朕与慕家的恩怨因他而起,自然也要因他而终。”
那书生脱下衣服反穿,将容貌和发式做了改变,又拿出一柄上好的拂尘。转眼,他就成了一个貌不惊人的小太监,尤其那副唯唯诺诺,诚惶诚恐,生怕做错事掉脑袋的神情,简直比颜槐玉还生动三分。
萧尧大笑:“不愧是千面书生董玄蝉。看你易容太有趣了,简直是百看不厌!”
“多谢圣上夸奖!”董玄蝉的声音变得尖细,与李日新的有一点像。他弓着腰,迈着急促的小步出了牡丹亭,很快陪着苏舜卿回来了。“城主这边请。”
苏舜卿看见花丛中露出的那半截靴子,纳头便拜:“圣上,卑职没能及时获得情报,阻拦谢轻晗的军队,万死难辞其咎!请圣上赐罪!”
“已成定局的事了还提它作甚?神仙还有打盹的时候,何况咱凡人?”萧尧示意苏舜卿起身,笑道:“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先放一放,朕召你来是有大事商量。眼看就要到九月初九了,今年的武林大会在哪里举行?”
“回圣上的话,目前还没有派送英雄帖。据说柳宸锋无意再开武林大会,只邀请各派掌门到名剑山庄小住几日,一来可以商讨大小事务,二来也节省了各派的开支,同时还避免了不必要的争端与麻烦。”
“柳宸锋确实是个人才,他这个思路是对的,只不过朕不想他这么舒坦。小玄子,把朕的计划说给苏卿听听。”萧尧绕着亭子一圈又一圈,直绕得苏舜卿心中七上八下。他似乎在酝酿一个天大的阴谋,又像是无聊透顶时的无聊之举。等他不绕圈了,董玄蝉也把计划说完了。他看着苏舜卿,目光难得的亲切。“苏卿啊,朕的罪己诏已经写好了,明日早朝就正式颁发。在罪己诏上,朕承认慕连城的事乃朕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干,你不必担心被慕家的人追杀。另外,为了让你无后顾之忧,心无旁骛地执行计划,朕已派人到城主府接走了你所有的家眷,安置在一秘密处所,等任务结束后自会有人告诉你如何找到他们。”
苏舜卿只觉得浑身的力气被人抽光了,双腿一软,再次跪倒在地:“圣上!求圣上网开一面,饶他们不死!”
“你这是什么话?朕好心保护他们,你却如此误解朕,朕很难过。”萧尧示意董玄蝉退到一边,非常小声地道,“你为朕鞍前马后操劳这么多年,朕知道你的忠心。为表感激,朕送了一份礼物给你母亲。东西虽不多,却已足够你一大家子衣食无忧几辈子了。”说完,又提高声量道,“小玄子,把尸蛊的解药给苏卿。”
董玄蝉立即拿出一个小瓷瓶子来:“城主,这药可以彻底解除您的蛊毒,以后您再也不用月月来向圣上讨解药了。圣上体恤您,特意将药丸做成了药水,以便您下咽。”
苏舜卿的头皮一阵发麻,惊惧之余又感到庆幸:幸亏我多留了个心眼,没着急吃那玑云豆,不然这解药可就成毒药了。且药水比药丸容易吸收,毒性发作得也更快,真要入口了恐怕神仙也难救!难道他知道我投靠了上官媃?不应该啊!苏舜卿心慌意乱,很有一掌劈死萧尧的冲动,可是他不能这么做,也绝不敢这么做。在光到不了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绝顶高手正伺机而动。而眼前这个小玄子也绝非善类,拂尘纹丝不动,走路没有一丝风,看似谄媚的眼更是透着一股阴冷的霸气。他思量一番,谢了圣恩,恭恭敬敬地将药喝得一滴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