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
夏末的风携着初秋的凉意扫过窗外浓郁的叶片,立在枝杈的飞鸟扑腾着羽毛还未丰满的翅膀,蝉歇斯底里地诵鸣,仿佛在为夏天的终结而哀悼。
这个月份的高中生,状态只有两种,很好区分。
一种是还没得到解放,被课本压着、被考试追着,大多数都疲惫,眼底挂着俩黑眼圈儿,神情麻木。
另一种是已经高考完的,脸上虽保持着镇静,但眼里那抹轻松坦然的姿态,却是其他年级模仿不了的——从骨子里透出的清爽。
也许他们仍然在为院校而烦恼,有的人提前订购了大学教材,摸着崭新的课本,那种只为考试而学习的状态已不复存在。
洛游在这些充满了各种烦恼的人中间,没心没肺地进行着刚成为大人后的社交,竟意外显得比其他人成熟。
那些人就站在青春的风暴里,却看不见青春的模样。而洛游已经后悔过一次了,她不会再肆意挥霍。
难得解放,所有人都异常亢奋。而每位高考学子的家庭地位,都会在考试结束后,从“珍稀保护动物”沦为连狗都嫌的程度。
顾初暖在微信里跟洛游吐槽:“我妈现在多看我一秒都觉得烦,早上把我扔出门,还告诉我天黑前都不许回来。好家伙,一考完试,我就无家可归了。最近志愿该填的不都填完了嘛,有几个都收到录取通知了,可我加的那个新生群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一群没边界感的学长天天喊着让新生爆照,我怀疑自己上了个假大学。”
隔着电话,被吵醒的洛游声音又凉又淡,伴随着一声轻嗤:“知足吧你,最起码你还有人可以烦。”
对方明显哽了一瞬。
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洛游忍了忍,恢复正常情绪:“等你离开家一阵子就好啦,你爸妈肯定天天想你。”
顾初暖顿了顿,小心翼翼提出邀请:“洛洛,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来我家住吧。我家人都喜欢热闹。”
“不用,”洛游拒绝,“别给叔叔阿姨添麻烦了,这么久他们也没要你避嫌远离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顾初暖欲言又止了会儿,最后还是妥协:“好吧,但你也别总窝在家里不出门,我要出去玩的话叫你,你一定来哈。”
这个时间点,同班同学基本上都出门旅行,或者隔三差五聚个会喝个小酒,把成年后的生活过过得无比放肆。
顾初暖高考结束的当天,就扯着一群人去隔壁商业街的清吧,刚开口问人家卡座低消多少,就被要求查身份证,按出生日期算,不满足周岁要求的,全给撵出去了。
这勾起了洛游的难过回忆。
她生日卡在八月份的尾巴尖,小时候总是在九月一号开学的前一天,一边哭丧着脸赶作业,一边应付着过完生日。
这个日子让她既不能在高三最后的暑假放纵,也不能在大学入学后,倚仗着未成年的光环多受点照顾。
这就直接导致她只能在临近入学的边缘试探成年世界的欢愉。
她本人对大学生活没有太多想法,唯一的期待就是能离开淮岫。
这个城市混杂了前世今世太多的伤心。
在街坊邻里同情的眼神,还有恭喜又遗憾的祝语里,所有人都知道,这栋老楼出了个考上京饶大学的女孩。
所有人同时也知道,她就是陷入医患纠纷,同时失去双亲的那个女孩。
所以……
除了跟乔喜还有顾初暖真心实意地高兴一下,洛游并没有太多外露的情绪。
毕竟,能够为她感到骄傲和自豪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没有人知道她是带着什么心情坐在考场上的。
面对着白花花的试卷,她把所有的委屈、悲伤和愤怒都发泄在笔端。
每次结束一科目考试,她心里都会冒出疯狂的想法——想要毁灭一切,想炸了这个世界。
顾初暖怕洛游在家里待得精神不正常,天天扯着洛游在街上闲逛,美其名曰“让她对外界目光免疫的社会化训练”。
在两个姑娘一周内第五次路过商场大门时,保安大爷先忍不住,塞了两张传单给她们。
“同学,要不你们报个班吧。”
言外之意就是,保安大爷看这俩人实在太闲了,天天逛商场却什么都不买,不如报个班,别天天在他眼前晃悠了。
洛游展开传单,发现上面印着“吉他速成”四个粗体大字,想都没想就报名了。
她现在拥有大笔赔偿金和遗产,最不缺的就是钱。
可那流水一般的账目却堵不住她心里汩汩流血的孔。
报名吉他班也不是为了学什么,最起码处在一群热热闹闹的人中间,她会暂时忘记自己的孤独。
洛游每天都在一群有基础的吉他大佬中间滥竽充数,不亦乐乎。
弹琴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没有人认识她。
没有流言,没有奇怪的目光。
给洛游上课的吉他老师也很有趣,是个风流倜傥的文艺病大叔,白天教课,晚上在酒吧驻唱,顺便蹭点小酒喝。
这大叔喝多了就冒着眼泪写诗,第二天上课顶着一脑袋杂草,声情并茂地给学生朗诵自己的诗集。
洛游一连上了三天课,每节课都是一边听大叔讲自己的情感故事,一边练同一首曲子。
一直反复练她早就会弹的和弦,洛游拨弦拨得手指尖冒火星子,她甩甩手,为了偷懒,开始没话找话:“老师你在哪个酒吧唱歌呀?我去给你捧捧场。”
大叔嗤鼻一笑,小胡子跟着耸动,比眉毛还灵活:“你不给我砸场子就不错咯。”
洛游:“我能砸什么场子,说不定人家压根不放我进去。”
大叔:“以后有的是机会去嘛,再说,酒也不好喝,没必要好奇。”
洛游:“那你为什么贪杯?”
大叔一怔,竟然露出一个脆弱,眼圈瞬间红了,他放下吉他,默默道:“我去趟厕所,你们自由练习。”
洛游:“……”
她说话很伤人吗?这就把人惹哭了。
吉他班每天三个小时的课程,大部分都被洛游用来说废话了。
后来,她甚至觉得,也许那时候就奠定了,她的人生也跟这些废话一样,都没什么用。
就比如当她终于能够无所顾忌地进入熟悉的官方赛事界面时,却发现比赛已经结束了。
而从余辽的手受伤之后的比赛,都是由替补上的。
hx止步四强。
洛游心一凉。
鼠标挪移时误触了监控界面的对话框,她忽然发现了几个异常画面。
洛游只在自己家门前安放了一个小型电子监控,这里物业和治安都很差,她为了自保总得留下点证据。
电子监控里,有人在她家门前徘徊。
这些天只要她出门,就总有闲言碎语钻入耳朵。
“这孩子真是一点看不出难过来,亏得爹妈生前那么欢喜她。走了连眼泪都没掉过,真冷血。”
“不说考上名牌大学了吗?现在有钱,日后又有学历,哪顾得上伤心的咯。”
“要是录取通知丢了,这丫头才会挤两滴眼泪的吧。”
“你丢一个试试呗?”
“造孽哦。你怎么不去?”
“……”
既然听到过邻居某些恶毒想法,洛游也不可能坐以待毙。
她的录取通知书几乎不离手,即使出门也要背在身上。
那是她全部的希望,最最重要的东西。
在去往大学校园报道以前,这东西就跟她的命一样重要。
为了避开那些人,洛游有时候会去舅妈家待一阵子,顾初暖偶尔也会来。
她始终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浓烈的记忆会逐渐淡化,被新的事物所取代。
她总会在难过时安慰自己,大不了重新开始就好了。
只不过,那两条消息始终萦绕在洛游心里,时不时会痛一下。
【余辽受伤临时更换替补。】
【hx止步四强。】
淡化记忆的时间很难熬,并且还需要养成其他爱好转移注意力。
比如玩游戏,就是一个很容易培养的大众爱好。
这天,在表弟家,洛游刚开一局,就内急想去卫生间,随手把手机丢给顾初暖,让她“帮忙看一下”。
“不用你做什么,走位骚一点,右边的小按键哪里亮了你就点哪里。”
不过,顾初暖对“哪里亮了点哪里”的理解显然没有洛游这个“前”职业选手深刻。
她望着小小屏幕上的画面,仿佛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激烈的竞技、华丽的场景让她应接不暇。
怀着征服的欲望,顾初暖大步流星迈进王者峡谷,然后被对面虐得体无完肤。
“我靠!这就输了?我看比赛他们打得可容易了。”
表弟斜她一眼:“废话,你跟人家职业比,脸真大。”
“你再说,我把你脸拍成烧饼。”
洛游是听着游戏失败的音效,还有顾初暖和表弟拌嘴的声音回到房间里的。
表弟一般都在房间里做卷子,而他的两位好姐姐则瘫在床上玩手机,时不时掐个架斗个嘴,倒也算和谐。
“老弟,你知道这什么游戏吗?”顾初暖见他分神,故意拿着手机逗他。
表弟从一堆暑假作业中抬起头,极为嫌弃地看了眼顾初暖,对洛游说:“王者荣耀都没听过,老姐,你朋友真老土……”
“啧,你这小屁孩怎么这么没礼貌,”顾初暖撇撇嘴,“小心我把你游戏时长都用完啊。”
表弟把笔放下:“你跟小孩置气,真丢人。当心我不借你手机了。”
顾初暖:“我成年了,反正我没损失。你姐倒是头疼呢。”
说着,顾初暖起身,翻阅着表弟做过的卷子,上面画着几个醒目的大红叉,顾初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露出一个十分嘲讽的笑容。
表弟被她看得发毛:“你有本事别玩。”
顾初暖:“我有本事也要玩。”
她幼稚地跟表弟斗嘴,盯着自己手机的应用商店,十分钟才下载了百分之二十的进度,吐槽道:“是你家网不行,还是这游戏内存太大了?”
说着,顾初暖果断捞起表弟放在桌上的手机。
表弟瞬间急了,冲洛游道:“姐,你看看她!我一天就能玩一个小时。”
还有十来天过生日的洛游无奈道:“谁不是呢。”
她现在有一种难言的体会,像是那种修道之人被迫禁欲的感觉,游戏近在眼前,她却摸不到,只能等生日那天解锁。
顾初暖没搭理表弟,轻车熟路地试出锁屏密码,点开,在一堆学习软件的分类中,翻到了藏在里面的王者小图标。
凭着在洛游手机上玩过一局的记忆,她想都没想,点了排位。
选英雄时,她看到好几个角色上方都标注着“限免”字样,随便挑了个顺眼的,还喃喃自语:“这几个角色里,就他有坐骑,一定最厉害。”
洛游极力压住自己上扬的嘴角,在一旁默默刷手机。
没几秒,顾初暖就推推表弟胳膊:“好老弟,我该往哪儿走啊。”
表弟耐着性子,指了指屏幕:“你玩的成吉思汗,该走发育路。”
“发育路是下边那条吗?”
“……这局算是。”
“这草可以隐身?”
“……嗯。”表弟盯着卷子挠挠头,他已经在这道题上卡了快十分钟了。
被顾初暖勾着,洛游也顺便点开了那个小图标。
上线后,洛游也没有玩,只是在界面里清掉红点提示。
点开好友列表,发现自己互关那一栏的好友数量明显不一致。
而多出来的那一位她没关注的人,竟然是hxyu,职业小标志占据了他头像四分之一的面积。
余辽。
从那天断联后,洛游再没给他发过一次消息,反倒是余辽前些日子主动问她,考试怎么样。
余辽没有追究她那天冲动做出的事,可洛游并没有因此好受。
那条消息她也一直没有回复,就晾在微信置顶里。
而洛游一进入游戏,这个人的名字,带着他职业生涯的全部荣誉,安静地躺在洛游的关注列表里。
洛游可以看着他上线,在【游戏中】,【离线】状态里切换,却无法鼓起勇气,点击邀请。
像是她藏在夏末的一件隐秘心事,在叶子凋落前夹进书中,成为不会枯败的标本。
她迅速退出了游戏。
看来,要忘记余辽,会成为很难的一件事。
出于良心,洛游撑起身子,决定教学一番,还没等挪到顾初暖身边,就听见她头头是道地分析:“结合我刚刚那局被惨虐的经历,我先不跟敌人正面交锋。”
“很好,很有觉悟。”
洛游满意道。
表弟也重新埋起头,刚一个小木块上画好力的分解图,就听见身后爆发出一个惊天疑问。
“那我一直躲着不就可以不死了吗?”
他汗颜:“好姐姐,死了还能复活的,你得杀人,你得推塔。”
三分钟后。
“我死了。”顾初暖平静地叙述。
抱着求学好问的态度,她再度开口:“为什么塔打我这么疼啊?我什么时候伤害也能这么高?这英雄也不行啊,要么在明面上扔地雷,要么放一只鸟满地图乱飞。所以发育路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洛游:“呃……发育路,什么是发育路……我该怎么跟你解释什么叫发育路,就是前期默默发育……”
表弟猛地把笔一扔,摔在桌上,发出不小的响声。
而显然他两位祖宗姐姐根本不在乎他生不生气。
“给我。”他摊开手。
顾初暖盯着一次比一次复活时间长的灰□□面,有点挫败地把手机还回去,站在表弟身后,准备开始用尽毕生所学来分析老弟熟练的操作。
“姐,我的姐,你别盯着我,我发毛。”老弟打完一局,脸上已经汗涔涔。
毫无疑问的是,这把排位输了,还收获了队友们的“友好”问候。
顾初暖面子上挂不住,故作傲慢地清清嗓:“这不是不熟悉吗,就三个技能,我一天就学会了。”
一颗星星没了,表弟心痛地想砸墙。
而且顾初暖磨蹭半天,让他本就不充裕的游戏时长雪上加霜。
他开始无能狂怒:“你都不会玩!干嘛要进排位!”
被一个小屁孩如此嫌弃,顾初暖也有点屈辱,从床边站起来:“一个破游戏有啥好玩的,不就哪里亮了点哪里嘛,没几天就腻了。”
她翻了个白眼,扭头去冰箱里捧西瓜。
没几天就倦了。
倦了……
谁能想到这个“没几天”日后能持续到顾初暖大学都毕业了呢?
洛游生日的前一周,收到了一个快递。
是一个很陌生的地址,来自京饶。
她不记得自己有在京饶的亲戚或朋友,莫名其妙地拆着包装,手上动作未停,眼泪先流了出来。
这竟然来自她的爸爸妈妈。
这份礼物竟然在三年前就备下了,夫妻俩大概在脑海中预想过,当自己的宝贝女儿收到这份匿名礼物时,会不会激动地抱住他们。
他们大概从未设想过,会有拥抱不了女儿的那天。
礼物是一整套昂贵的护肤品,外加基础的化妆品,上面甚至有妈妈自己用笔标注的用法。
洛游一字一句地读完,低头抚摸着鎏金的玻璃瓶,内心五味杂陈。
羡慕和感动交杂,她忍不住在那张“使用说明”旁写下:“乔喜,你有一对很爱自己的父母。希望你来世幸福。”
她默默打开粉底液的盖子,倒出一些在手心里,看着乳液质地的粉底在掌心里缓缓流动。
她轻轻闭了下眼,按照“使用说明”上的步骤,把乳液在掌心揉开,轻扑在脸上。
镜子里,洛游涂上粉底的半张脸瞬间有了磨皮一般的效果。
她底子本身就好,稍微琢磨一个妆面就有很出色的效果。
明明前世化过无数次妆了,她却觉得这回是最完美的一次,忍不住用手机对着镜子自拍。
【爸爸妈妈,不知道你们会不会也在轮回境里,能看到我吗?你们会夸我漂亮的,对吧。】
卫生间的瓷砖很冰冷,她突然很渴望得到一个温暖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