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
余辽刚刚路过吧台时,也没跟洛游打招呼。准确来说,像压根没认出她是谁一样。
冷漠的态度,仿佛跟昨日并不是同一人。
洛游凝望着随他迈上台阶而微微扬动的黑色碎发,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楼梯的转角。
她一言不发,闷闷地用牙签戳盘子里的水果,听同桌解释。
只一句落入她的耳中。
“虽然大家平常总爱起哄班长,说他喜欢你。其实……他真的只是想跟你正式道个歉而已。”
道歉?和她?
洛游抬起眼皮,叉子底下那块要被戳烂了的菠萝终于得到了解救。
她淡淡应和着,伸手握住了搁在吧台上的中性笔。
顾初暖:“班长当时就是没考虑那么细致,可能也是觉得你在那个处境里,有点可怜,也是好心号召大家一起——”
心中腾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抵触,洛游打断她,声音渐冷:“可怜?”
顾初暖被她问得一愣。
这几天洛游总是一副心不在焉 、大大咧咧的样子,冷不丁没了笑容,竟然和以前的“她”有些像了。
而她的脑海中,还有另一个声音在回响。
乔喜的语调听上去很平静,却像是隔着沸水的一层玻璃:“我当时请丧假时,只跟班主任说了实话。不知道怎么传到了班长那里,他就在我返校的当天,号召班级同学为我募捐。”
“虽然那些钱我没有收,但这件事传到了学校那里,我被迫在全校师生面前,念了一份凸显我可怜、但是在友爱的环境下坚强读书的演讲稿。”
洛游在心中确认道:“所以那之后,你再不参加集体活动了。”
所以昨天,同学们的反应都那么惊讶。
脑海里再没听到来自乔喜的声音,反而是一段自动弹出的信息。
记忆条读取成功:
【在她家出事之前,她还是医学家庭出身的优秀女儿。出事之后 ,她的成绩变为了一种引发悲伤和同情的光环。】
“她”再也不是个普通的学生了。
“她”被迫成为焦点,接受众人的凝视和审判。
但凡成绩有一丝起伏,都会被引申为某种原因。
无需语言描述那个孤立无援站在台前感谢同学老师的女孩,洛游在回忆的海洋里已经清晰可见。
她好像被一片海浪托起,脚下是无数腐蚀心脏的目光。
洛游脸色一时之间有些沉,一旁的顾初暖不敢再多言,只是重复着“你就见他一面吧”。
“行,见一面。”洛游冷冷道。
见一面,然后讲清楚。
她从不怕快刀斩乱麻的事,依稀记得前世她在公开和余辽的情侣关系后,仍然有许多慕名而来的男士打探她的信息,其中不乏投资方。
资金周转不开的时候,她和其她几位明星选手被要求拍摄一些广告,接各种各样的代言。
那时候也有人说过“你就试用一下我们的产品吧”。
洛游接过了那些形形色色的产品,第二天把它们寄了回去,附上一句“试了,不喜欢”。
那些假借合作而意图接近她的人哑口无言。
相反的,余辽每次见到什么“有可能适合她”的物品,都只会默默地寄到她家里,等她问起时才说一句“不喜欢的话记得告诉我”。
虽然收到“不喜欢的礼物”次数屈指可数,偶尔,洛游会想用这个方式和他多接触。
而余辽下次真的会带来完全不一样的礼物,真诚甚至有些执拗地确认她是否喜欢。
十分钟后,余辽从楼上下来了。
他手里提着那个沉甸甸的蓝色书包,搁在洛游旁边的凳子上:“看看少东西没有。”
洛游摇摇头,随后看着余辽一言不发地走到落地窗边的吧台椅,拿起立在地上的红色吉他,随意地架在腿上。
他垂着头,修长的手指从琴弦上扫过,声音并不大,甚至隐藏在了大厅里悠扬缓和的清晨音乐中。
洛游却能听得清每一段旋律。
他就没有完整地弹完一首曲子,总是跳来跳去的,显得心不在焉。
弦乐在清晨的祥和氛围里,显得有些单薄。
洛游将水性笔在手中转了一圈,支着下巴在卷纸上勾勾画画,连头都不抬。
表面上看着认真,她大脑却在走神。
她有些疑惑,怎么觉得余辽今天心情很差,像是有乌云长在了他脸上。
乔喜又开始她的激励学习法了:“你把这道选择题做完我就告诉你。”
别人的金手指都上天入地开各种奇葩异能,到她手上,只有“劝学”这么一个方法。
洛游哀怨地读着题目,所幸这个类型的题目乔喜昨晚刚给她讲解过,此刻还没忘。
她勾出一个选项,迫不及待地翻到尾页确认答案——对了!
洛游兴奋地挺直腰板,脸上恢复了神采。
于是,某段画面像小溪一般流淌进记忆。
她看到了余辽的弟弟——余侈,洛游在前世只草草见过他几面,多数还是在白色的病房里,虚弱地躺成了一张纸片。
昨晚余辽回家时,快接近凌晨两点。
外面已然黑漆漆的,他染着一身浓重的湿雾,脱下外套。
客厅里亮着灯,弟弟余侈并没睡。
余侈穿着素蓝色的条纹睡衣,细胳膊细腿的,给人一种好像又瘦了的错觉。
“你回来了。”弟弟起身,倒了一杯温水,手里盛着大大小小的药片,睁着明亮的眼睛,望着余辽。
余辽叙述的语气很平静,却在无形中施加着压力:“阿姨说你最近又闹情绪不肯吃药,你快开学了,我下个月也要回俱乐部住,不可能天天盯着你。”
弟弟轻快地吐吐舌,丝毫没有愧疚之意:“都是做给他们看的。”
余辽没搭茬,把裤兜里已经被折弯的烟一并掏出,随意撇在茶几上,视线却落在余侈的手心里,数着弟弟刚刚吞服的药片个数。
余侈看了看茶几上的烟,又看了一眼余辽:“哥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不是很讨厌烟味么?”
没听到回答,余侈又问了一遍。
余辽似乎有些烦闷,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撂下一句:“我去洗个澡。”
弟弟垂着眼,目光频频扫过那只快要折断的烟,戏谑道:“正好,我也来一根试试。”
“你敢?”
余辽低低的一句话,让余侈伸在半空中的手停住了。
“还想住院?”他语气不耐,压着烦躁和怒火。
弟弟缩缩脖子,也不恼,反而讨好地笑笑:“这不看你心情不好,开个玩笑嘛。”
余辽垂着眼,整个人再度陷进沙发里,似乎还隐隐透着醉意。
他望着淋浴间亮起的暖灯,嗓音低沉:“你身体不舒服,有麻烦的是我。”
“还以为是小时候呢啊?”
这段勾起了洛游的另一段回忆。
她还是从罗文栋嘴里听说的,他说,余侈初中时不学好,跟一群小混混偷偷躲在墙根底下抽烟,回家被发现后,他哥直接让人把他整个丢出去。
其实,那天余辽只把他在外面关了十分钟,不知怎么,这事儿就传到了余辽父母耳中。
那天刚好是余辽的生日,他终于可以正式到赛场上了,不再是坐在观众席,和青训队友们从黑暗中仰望台上的光。
十八岁的余辽,被父母罚在凄冷的雨夜里,站到了天亮。
他发了三天高烧,没人过问。
还是回俱乐部时被教练发现的,强行把他送到了医院。
也是那个晚上,洛游食物中毒,在医院里挂水。
两人就这样戏剧化地见了第一面。
洛游不能喝冰,先前小洲问她们喝什么时,她很乖巧地要了一杯常温可乐,目光却贪婪地落在同桌盛满冰块的杯子上。
她用玻璃吸管缓缓搅动着杯子里面的冰块,透明杯壁上起了一层薄霜。
盯着霜面凝结的纹理,洛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同桌刚刚出去接了个电话,她等得百无聊赖,视线像是悬在空中的可乐气泡,飘飘悠悠,落到了窗边余辽的身上。
而对方像是有感应一样,垂着的眼睫忽然颤动,漆黑的双眸对上了洛游的眼睛。
她心头一慌,赶紧埋进了卷子里。
余辽轻皱了下眉,弹琴的手搭在弦上,迟迟没有扫第二下。
他昨晚洗完澡,从淋浴间出来时,客厅的灯已经黑了。
弟弟的睡眠向来浅,像是怕再惹他不高兴,听话回了房间。
他自己也失眠,干脆在沙发上坐了一整夜,两根手指捏起桌上的烟,烟尾那儿似乎还存留着余温。
眼前浮现一个女孩亮晶晶的眼,卷卷的睫毛上挂着小泪珠。
先是说自己的摩托车吓到她了,后来又孤零零地缩在走廊里,明明虚弱得连站都站不稳,还要嘴硬撒谎。
手机壁纸上竟然还有他的照片……
他搞不清楚为何对记忆里未曾见过的人有如此深的印象,就仿佛血液里一直冻结的某样东西在消融。
余辽轻轻捻揉着指腹,仿佛上面还沾着漏出来的烟草细屑,眼眸露意深重。
今日的阳光倒是亮得很,照得吧台前女孩的笑容也格外刺眼。
高脚椅上的深蓝色书包,一看就是某个小男生才会背的风格。
又联想到女孩说,那烟和打火机是从她一个同学那儿捡来的。
而这个“同学”,马上要来取他遗失的东西。
窗外的洒水车经过,给道两旁的香樟树淋得亮晶晶,日光从树叶缝隙中钻入,晃着余辽的眼。
他心里又生出一股烦躁,抬起胳膊挡住了脸。
结果下一秒,洒水车的水枪对准了他面前——这扇没关严的窗子。
哗啦——
“我去!余辽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