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刻板印象
小宴/文
谢小盈已许久没见这样灯火通明的大殿。
此刻的摘星楼内,十余宫灯高悬,百来根通臂巨烛设于烛架内,大殿内虽不至亮如白昼,却也堪称辉煌。宗室亲王与王妃列席一侧,另一侧设若干薄纱屏风,略作遮蔽,屏风后坐了十余位容貌昳丽的年轻女子,身着裙服不一,发髻珠钗毕全,身后宫人若干,想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后宫佳丽。
如此盛景,谢小盈却只有机会匆匆一瞥。
奉圣旨传召她前来的内宦,回头望她一眼,便催道:“才人快着些吧。”
谢小盈无法逗留,跟在对方身后,往摘星楼另一侧的偏殿行去。
偏殿内自然不如正殿光明,这边置了屏风软榻,还有宫娥内宦伺候着热茶与点心,原本是供正殿内的贵人或醉酒、或私密事谈,便可来此间休息。
谢小盈被那内宦带至此处,对方轻飘飘道:“请才人在此稍后,奴去回禀陛下。”
说完,常路也不管谢小盈是不是愿意,将殿内诸内宦宫娥击掌带走,随即命人将殿门一关,自己折身离去。
谢小盈略显局促地立在偏殿中,更多的是有些茫然。她原本都已经洗漱好,预备歇下了。冷不丁几个内宦大摇大摆进了清云馆,称是奉圣旨,请谢才人去摘星楼赴宫宴。清云馆诸人都认识领头的内宦是内侍省少监常路,乃是陛下身边最受倚重的内宦。因此无人敢质疑辩驳,谢小盈只得仓促更衣,随常路前来。
莲月是唯一一个得到允许,陪伴谢小盈的宫娥。她站在谢小盈身后,有些焦虑地帮谢小盈理了理微乱的碎发,又替她解下外面厚重的大氅,低声念叨:“真不知陛下为什么突然传召娘子,这也太吓人了。”
谢小盈出门时连梳妆都来不及,此刻粉黛未施,显得异常素净。然而她心态却极佳,都这会子了,谢小盈还有心思念想:自己出阁前,母亲谢夫人为她备了不少珠钗金簪,希望她初次面圣时能惊艳登场。这下,只怕要让母亲失望了。
正殿中,依旧歌舞升平。
宗朔虽震怒,但毕竟内闱事,总不能坏了天家宫宴。他如常应对,轮次与各兄弟喝酒,挨个勉励,几番赏赐,各王妃也近前与皇后说话,可谓是其乐融融。
唯有豫王有些忧心忡忡,他开口询问本意是想让谢才人在陛下面前露个脸,不曾想竟捅破一个弥天大谎。
直过了好一阵子,豫王终于眼尖地看到内宦常路从席后悄无声息地回到皇帝身边,这便说明谢小盈到了。很快,他见皇帝辞下了正在敬酒的长阳王,豫王立时起身,大步走向御前。
宗朔一见自己这个弟弟来,便知他想说什么。不等豫王开口,宗朔率先道:“把你的心放到肚子里,朕不会真摘了谢氏的脑袋。后宫内闱事,你已是藩王,就不要再管了。”
豫王满腹劝解之词,一时被堵得无处发作,他僵立几秒,只能揖拜,又退回自己位置上。宗朔见豫王老实,这才哼笑一声,起身道:“皇后,你与朕一起,去会会这个胆大包天的谢才人。”
“吱嘎——”
紧闭的偏殿大门被人从外面吃力地推开。
谢小盈原先还立着等,见久等无人,索性去软榻上坐着打瞌睡。她想得很简单,皇帝传召见她,无非是两种可能,一则察觉她是装病,那势必问罪,再则就是单纯传来见见,无风无浪。若是前者,她早就想好主意。宫内人人都传她商贾出身,卑微粗俗,她就打算利用这个刻板印象,推说自己不知道这个规矩。若是后者,那就更无须担忧,如常应对便是了。
因此,她半阖眼在软榻一侧靠着,内心推演几轮,都觉得不会有什么太大风波。生物钟作祟,谢小盈琢磨没多久,竟无知无觉瞌睡起来。
等到皇帝皇后真进来的时候,她已经鼾声平稳、呼吸匀慢……
莲月也没想到,谢小盈居然真的睡着了,她慌得猛推谢小盈,连声喊:“娘子、娘子,快醒醒!!”
这简直太出乎宗朔的意料。
一个平民女子,能纳入天家已是绝顶幸事。谢氏不说战战兢兢,至少应当谨小慎微。这谢氏不仅大胆到病愈良久却不拜见中宫,已经被自己传召至此,不心虚地等着认罪就算了,居然还能睡着了??
眼见着谢小盈跟头骨碌起身,跪倒在地,宗朔几乎控制不住要被气笑了。
宗朔不疾不徐,先与皇后各自落座了。今日反正也不能砍这小女子的脑袋,倒不如问问清楚,她哪来的这般“胆识”。
“谢才人是吧?抬起头,先让朕看看你。”
谢小盈还算镇定,她抬手擦了下嘴角,怕睡熟了流口水,那就尴尬了,片刻,定下心,她缓慢抬起脸来。
她穿越至今,也还没见过皇帝的样子。谢小盈趁这个机会,目光也迎上了上首男子,试图看看传说中的帝王面貌。
转瞬,谢小盈愕住。
她虽然听说新君登基不久,但总觉得对方应是个至少三十余岁的中年人。哪怕不是《甄嬛传》里的陈建斌,怎么也得是《步步惊心》中的吴奇隆啊。殊不知,这帝王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几岁样子,极为年轻锐利,眉眼轮廓深邃,看着有些异域血统似的。
只是……她觉得意外就算了,怎么和皇帝交汇眼神的瞬间,谢小盈发现,皇帝明显也愣了几秒?
——宗朔是愣了。
他第一次遇到让女人抬头,女人非但不低眉避忌,竟然仰着脸,大大咧咧地与他对视,甚至还敢打量他的情况!
一双乌黑灵动的眼眸,有着不加掩饰的好奇与探察,最关键的是还露出点惊艳的神色。
宗朔一面有种被取悦的虚荣心作祟,一面又感到荒唐:这到底是谁的后宫?
两人竟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对视须臾,眼锋交汇,谁也不躲。最终竟是皇后柔声却又不乏严肃地开口:“大胆谢氏,岂可直视天颜?”
谢小盈这才匆忙反应过来,她连忙低头叩首,听起来很是紧张道:“妾不懂规矩,请陛下恕罪。”
皇后顾言薇见谢小盈重新拜下去,松一口气,唯恐这小丫头再度触怒陛下。顾言薇扭头观察皇帝神色,说来奇怪,刚刚进殿前还透着几分火冒三丈的宗朔,被谢小盈看过这一眼,居然显得有些心平气和了。他扫量了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的谢小盈,竟摇头笑笑,眼神像看什么稀罕的玩物。
果不其然,宗朔再开口,语气已很平和,只是藏着一点轻蔑:“谢才人,你父亲要送你进宫,就没教过你宫中规矩?”
谢小盈哪里知道自己穿越以前发生了什么?
但她听话听音,总觉得皇帝并非质问,倒像是已经咬定主意,判断她不懂规矩而已。
看来,刻板印象这件事,皇帝也难能例外。
谢小盈早有准备,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回答:“妾出身商贾人家,不懂宫廷规矩,请陛下恕罪。”
宗朔与身侧皇后对视,露出一副“确实如此”的神色,随即又问:“那你就不知道,身为嫔御,入宫后的头等大事,就应该是拜见中宫皇后?”
“……妾……妾不知。”谢小盈趴在地上,想了想,又添一句,“妾初入宫闱,又病了一场,因此内心十分惶恐,再加之四处不识,是以不敢贸然外出,一直在等待陛下与皇后传召,方敢离开……妾若做得不对,请陛下与皇后降罪。”
宗朔简直要被逗笑了。
亏他还以为这个商贾女有多大的胆识野心!
也是了,无知者无畏,难怪她在这里都能呼呼大睡,真是枉费自己撂下几个藩王不管,特地来审她。
宗朔彻底没了正经心思,有些放松地往椅背靠去,端着宫人奉来的茶,不紧不慢地问:“你做得确实不对,往大了说,你这是藐视皇尊,往小了说,你也是对皇后不敬。你说说,朕该怎么治你的罪?”
谢小盈手指抠抠地砖缝,好半晌才开口:“妾既无藐视之意,更无不敬之心。只是妾鲁莽无知,登不上台面而已。所以……所以妾觉得,陛下罚俸妾一年,小惩大诫,妾定当洗心革面,早日悔改。”
宗朔禁不住轻笑,“耍小聪明?你当朕不知道你有钱?你父送你入宫时,四十余抬樟木大箱,还要豫王府兵为你护送,好大的排场!”
谢小盈有些分辨不出宗朔这句话是玩笑还是认真,控制不住微微抬起头来,低声解释:“都是些吃穿用度的东西,没有很贵重。”
宗朔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浅碧色的及腰襦裙,一张素白小脸,发髻与宫妃那种高髻式样不同,只梳了个很寻常的款,看不出半点妩媚,倒像是个没出阁的小丫头片子。
想到这里,宗朔思绪又顿了一下。严格来讲,谢小盈确实还是个小丫头。他没幸过,自然与后宫其他女子截然不同。
“罢了,起来吧。”宗朔不知生了什么心思,反而不再与谢小盈计较。他侧首转向皇后,吩咐道:“你找个得力的女官,改日遣去清云馆,好好教一下谢才人规矩,别再这样给朕的后宫丢脸。”
皇后垂首称是,宗朔摆手道:“谢才人下去吧,明日别忘了去给皇后问安。”
谢小盈没想到这样轻松就能蒙混过关,内心一喜,朝着宗朔与皇后分别一拜,就要躬身退下。
然而宗朔盯着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谢氏外貌虽不算出众,却偏偏让宗朔感到有些眼熟,再加上她说话的声音……
“站住。”宗朔蹙眉凝目,声音突然沉了下去,“谢才人不敢外出拜见皇后,怎么有胆量去湖边赏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