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虐隐忍白玦身心】
对应乐游长渊
(四)元启生辰日生病,白玦祭血伴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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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长渊偏殿中,白玦重新开始雕刻一家三口的木雕 。他的手指本是冰白,捏紧刻刀后透出些青紫色来。他一刻不愿停,怕一停下来就会想起方才自己莫名的心火,还有自己对元启的冰冷态度,脑中还会不断浮现元启强忍眼泪的小脸。
加固的结界之外,好像天启来了,又在骂他,他听不真切,但听得他心烦,干脆捏了个绝音诀,隔去外界的一切声音。
四周再次死寂下来,白玦想要借雕刻压抑住的烦忧又纷纷涌上心头。
那个未完成的雕像,是他目盲时一刀一刀摸索着雕刻出来的,他指尖抚摸过的一寸寸纹理,有他注入其间的一个个场景,那全是他在漫长黑暗日子里幻想出来的场景。他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的场景,被那个孩子一刀又一刀地划破,露出残酷的现实,刺痛着他的心。
他是因为这样而对那个孩子发火吗?
他又看到那个孩子一刀刀毁坏木雕时眼中的恨意。
他又听到自己对那个孩子说出那一句冷冰冰的“出去”。
他心中的火是真切的,可是他在恼火什么?真的是恼火那个孩子吗?
那个孩子看着自己时,含泪眼睛里没有愤恨,只有委屈,甚至哀伤。那双本应天真无邪的眼睛怎么能出现哀伤!而且还是因为他……
他应该去安慰那个孩子,可是他以什么身份去安慰?他不能对那个孩子表现出哪怕一点点在意,那样只会让那孩子日后更伤心……
……原来……他谁也没恼火,他在恼火自己……
他固执地以为只要不靠近,那个孩子便不会伤心……
他竟伤那个孩子至此,却到如今这一刻才知道……
而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终日在这里雕刻着美丽的幻象安慰了自己,可是现实中那个孩子却独自伤心了八十年!
他该怎么做?还能弥补吗?还来得及吗?还——可是……他还剩多少年月……
疼痛如排山倒海涌上他心头,元启哀伤的小脸在他脑际缠绕不散……
手中的刻刀愈快,心中愈烦乱。
太疼了……他又再次懦弱地借由雕刻幻象把这一切压下去,让自己暂得喘息的缝隙……
直到白烁给他传来通灵诀,说元启生病了,说着胡话,他才急得站起来,又突然被绊倒在地。
他此刻才发现自己寒疾又犯,眼前又陷入无边黑暗中,四肢也冰冷僵硬,不听使唤。
偏偏是这个时候……
白玦摸索着四周,终于摸到一样貌似可以支撑他身体的东西,他撑着尝试站起来,可那东西突然变了方向,他又再次摔倒在地,碎裂的声音在他耳边,亦在他心间响起。
也许那个孩子在哭……
他要去找那个孩子……
去哪里找那个孩子……
他到不了……
他顾不得满腔的酸楚,慌乱四下摸索,却什么都没摸到。
一些异物插入他的掌心,他感觉到刺痛。
血……弑神花……祭血!
白玦急忙再次摸索,总算找到一块可以握在手里的利物,他拿利物朝自己的手腕狠狠划过去。
感觉到浓稠的液体自手腕流出,他才脱力往下倒,异物硌着他的背部,他全然不顾,全副心力集中在腕上,等着那嗜血的“怪物”爬过来,助他的双眼恢复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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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启躲在上古被窝里,在哭。
除婴孩时期,在过去以元神伴这孩子身旁的数十年时光里,白玦从未见过这孩子哭。
孩子平常无论做什么总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如今却连哭都是压着声音的。
“姑姑,元启讨厌那个人,我讨厌死他了……”
“姑姑……讨厌一个人是不是一定要有理由的?可元启讨厌那个人好像没有理由,我就是讨厌他……”
“好吧,不是这样……是有理由的……那个人害元启难受,元启才讨厌他……”
“姑姑,那个人讨厌元启……元启这里疼……”元启抱着上古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心口,“很疼很疼……”
“姑姑,他为什么讨厌元启?”
“……是因为元启来到这个世上吗……他们谁都不告诉我,可是元启知道,是元启来了,娘亲才会走的……”
“姑姑,元启想娘亲了,大家也都想娘亲……那是不是元启走了,娘亲就会回来?”
“……可是元启不能走,元启走了,大家也会伤心的……”
“……姑姑,如果元启走了,那个人会不会伤心一下下?”
一片雪自窗外来,落到元启额前。他亲眼看到那片雪花化作一个身影,半实半虚,亦真亦假,飘忽冰冷,脸上笑意和煦,伸手抚摸着他的头。
他很确定,这不是那个人,而是清穆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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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下了一场大雪,直到傍晚才停下来,西沉的太阳把余光挤出来撒向它能够得着的地方,哪怕只能维持一瞬,亦能温暖一瞬。
下学回来的元启自清池宫外的大路奔来,似乎心太急,捏了瞬移诀,三两下就回到清池宫。
他平常不会在这个时间下学的,所以清池宫中的人都仍在做各自的事情。这样更好!
元启四下里望,没人,便压着声音喊了几声“爹爹”,都没有回应。到自己殿中寻,仍是没找到爹爹。四下宫殿寻觅无果,元启来到上古的殿中。
“爹爹,您在哪?元启下学回来了。”
清穆现身,就站在上古的床前,窗外的夕阳余晖照在他冰透的身影上,暖洋洋的。但元启觉得爹爹看起来暖洋洋不是因为夕阳,而是因为爹爹脸上的笑容。
“爹爹!”元启奔过去把爹爹紧紧抱住。
清穆一时没接得住元启奔来的力量,往后退了两步,坐到了上古床沿。
元启把整个身体都窝进爹爹怀里,抬头看着爹爹。
“阿启,不可这般莽撞。”清穆嘴中训道,脸上却挂着和煦笑容,柔柔抚摸着小孩的头。
“元启已经三天没见爹爹了,元启想爹爹嘛!”元启说着把脸也埋进爹爹怀里。
“爹爹身上寒冷,可别冻了你的小脸。”
“元启不怕冻!”元启说着又往爹爹怀里钻了钻。
“好了好了。”清穆柔柔笑着把小孩拉开一些些,“让爹爹看看你可长大些了。”
元启听话从爹爹怀里跳出来,在爹爹面前转了个圈。
八十岁生辰那日,元启一夜间从维持了数十年的七岁模样回到四岁时的模样。今日大雪,为了应季,小团子还穿上白狐毛披风,样子憨厚可爱,像一颗白色的小团子。
“胖了些。”清穆笑说。
“才没有!那是因为元启穿得多,不许爹爹说元启胖!”身体回到四岁,小家伙连性子也变了,变得爱撒娇了。
“好,阿启说了算,不胖。”清穆摸着小团子的小脑袋,给炸毛的小团子“顺毛”。
“爹爹,您怎么又在姑姑的殿中?”元启瞧了一眼沉睡的上古,歪着脑袋问。自爹爹现身的数月里,爹爹一直陪着自己,只是从前月自己病好透赖无可赖又被送去东华老儿那里上学起,他几次下学回来都发现爹爹是在上古姑姑殿中的。
“爹爹有些话要跟姑姑说。”
“姑姑睡着了,听不见的。”
“阿启平常也跟姑姑说悄悄话啊,爹爹也想说。”清穆摸着元启的头。
小团子小脑袋歪着像沉思,一会儿才说:“爹爹,您是爱后池娘亲还是上古姑姑?”
“……阿启,你还小,‘爱’之类的事情你还不懂。”
“阿启知道的,像那个蠢驴景涧对凤染姐姐就是爱,三伯对月弥也是爱。可是现在三伯好像又爱上白烁姐姐了,还整天追在白烁姐姐屁股后面叫月弥,元启就不大懂了,爱可以改的吗?那爹爹爱元启以后会不会也会变?”
“阿启,记住了,清穆爹爹很爱很爱你的后池娘亲,也很爱很爱你,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清穆摸着元启的头说。
“那上古姑姑呢?”元启歪着头看着爹爹问。
“上古她……”清穆目光移到元启身后的天空,山河岁月似在他眼底瞬间流过,“……上古主神,自有苍生爱戴……”
“跟爹爹爱后池娘亲和爱我一样的爱吗?”
清穆愣怔。
“我怎么觉得不一样……”元启歪着小脑袋苦思冥想着。
“阿启,”清穆弯下腰轻轻抚摸元启的头,“你想要爹爹和上古姑姑开心吗?”
元启点头如捣蒜。
清穆睇着小家伙,目光盈盈,“那就让爹爹和姑姑随自己的心意活,可好?”
元启迷迷糊糊点了一下头,张开双手抱住清穆爹爹的腰,“只要你们陪着元启,元启什么都愿意。”
“元启,男子汉大丈夫不可这般黏人。”
“元启就要抱嘛!而且爹爹您的神魂很冰,元启要抱着爹爹很久很久,让爹爹暖和起来。”
清穆由着小团子抱着,自己只轻轻揉着他的小脑袋,脸上笑意难掩。他闭上双目,在心中印刻下这难得的“很久很久”的温馨时刻,让自己在所剩不多的岁月里可以回忆,在独自卧病的日子里可以缓解心中孤寂。
天地间,夕阳余晖也没有了,只留茫茫黑夜与漫漫雪原。
清池宫掌起了灯,昏黄的灯光在冰寒天地间瑟瑟发抖。
“元启,爹爹要走了。”
抱在清穆腰上的小手抓紧了淡蓝色的衣衫。
“阿启?”
“元启知道的。”小团子把脸埋在爹爹怀里,小奶音闷闷的,“爹爹的仙躯在很远很远的北地睡着觉,爹爹的神魄之所以来见元启是因为听到了元启在哭。爹爹的神魄如果继续留在这里,仙躯就不能醒过来的,阿启懂的。”
清穆想把小团子从自己身上拉开一些。小团子紧紧抓住爹爹衣衫,在爹爹怀里蹭了几下脸,才让爹爹拉开。
清穆蹲下来,看着小团子。小团子肉肉的脸蛋蹭红了些,但及不上眼睛红。原本又圆又亮的大眼睛此刻低垂着,湿漉漉红通通的。
清穆伸出手,幻出小小海螺,海螺的尖端开了一个小口。“这个海螺是从北地来的,爹爹送给你。”他把海螺挂在元启脖上。
元启拿起来,吹了一下,没有声音,小眉头皱起来。
“这天地间,哪里都听不到这海螺声,除了它的故乡。等到你百岁生辰后,若爹爹还不回来,你便吹起这个海螺,北地的爹爹听了这海螺声便会醒来,很快就会回来找你的。”
“真的?”元启抽抽鼻子问。
清穆慈爱笑着点头。
“好!阿启就等到一百岁后再吹响这海螺,而且阿启保证再也不哭鼻子,害爹爹神魄担心。”
“乖。”清穆把小团子裹在怀里。
窗外,天地间又落起雪来了,清穆越来越透明,随风消逝了。
一片雪花在眼前随风飘飞,元启伸手接住。
这片雪花,仿佛是在自己躲起来哭泣时化成爹爹安慰自己的那一片,而他与爹爹相处的数月时光仿佛化成了一片雪花落下来的一瞬。
但挂在胸前的海螺告诉他:爹爹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