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向天祈求
日落西山,暮色渐晚。窗外流水淙淙,窗内美人如画。眉眼艳丽的少年临窗而坐,目光中带着好战和跃跃欲试。
“我姓颜,颜令仪。”她自我介绍,“见姑娘方才对战落子极快,更不思索,想亲身体会一下姑娘的快棋,希望丁姑娘待会儿不要留手。”
燕月生并不答言:“你先还是我先?”
“客随主便,当然是我先。”
颜令仪半点不谦虚,伸手便要去捉棋罐,被燕月生拦住。燕月生左手盖住黑棋棋盒,右手去白子棋罐中抓了三颗棋子,目光平静,拳头向下,示意颜令仪猜先。
虽然下午连赢六局,但燕月生并没有认真钻研过围棋,打过的棋谱少得可怜,唯一优势在于算力惊人。在棋盘上耗了半日,燕月生有些体力不支。表面风轻云淡,一副上门踢馆的高手模样,实际脑仁已经开始隐隐抽痛。她说想回去吃晚饭,倒不完全是托词。
眼下燕月生已猜出颜令仪棋力不高,但也未曾轻视对方。她前一句问话只是试探,见颜令仪一定要走黑棋,更加确定了先前的猜测,不会给颜令仪主动权。
“单还是双?”
没占到便宜的颜令仪“嘁”一声:“单。”
燕月生面色不改,右胳膊轻轻一抖,几颗白子“滴溜溜”落在棋盘上。
不多不少,正好四颗。
于是燕月生执黑,颜令仪执白。二人六子落定,燕月生忽然挑眉,意外地瞥了颜令仪一眼。颜令仪迎上燕月生的目光,毫不心虚地“嘿嘿”笑。
原因无他,颜令仪居然下的是模仿棋。
燕月生幼时曾经拿这一套戏弄过姜佚君,自然知道模仿棋的狡猾处。模仿对手的人并不需要动脑筋,只一味模仿对方的棋路。敌进我进,敌退我退,敌吃我吃,敌送死我——当然不会蠢到去送死。
不是什么高明的把戏,却十分能毁人心态,尤其是第一次遇到模仿棋的人。后面即便对方不再下模仿棋,棋手要调整过来也需要一点时间,到时多半已是大事去矣,万事皆休。
如此一来,燕月生也猜到颜令仪一开始要黑棋的原因,必定是要先手天元。毕竟棋盘之上,唯有天元一处无可模仿。燕月生如今执黑在先,颜令仪步步跟紧,但若是燕月生在天元上落下一子,这盘模仿棋便不能再进行下去。
“颜姑娘以前都是这么跟人下棋的么?”燕月生不去占天元,先小飞一步。
颜令仪果然跟上:“不是每盘棋都这么下,但和我这么下过的人也不少。”
燕月生落一子靠上白棋:“可有赢过几回?”
“在家里只赢过一回,不过在外面可没输过。”
在宫中经常给太皇太后喂子的燕月生点点头,不再问下去,落子动作快了起来,渐成征子之势。颜令仪跟着下了二十来步,忽然停住。两边拐羊头渐行渐近汇拢。即便颜令仪不动脑筋只管落子,也能看出她再模仿下去,倒有小半白子要给燕月生吃去,不可挽回。
“怎么不下了?不是说要下快棋么?”燕月生笑吟吟地问。
颜令仪笑不出来,瞪她一眼,直接落在天元上,勉强得到一点生机。燕月生看她不再模仿,见好就收,二人这才正正经经交上手,不再先前一片胡搅蛮缠之态。
夕阳完全沉没下去,夜色渐深。盘上白子大势已去,只在角落里夹缝求生。颜令仪盯着棋盘盯了半日,方才泄气一般推秤认输。燕月生松了口气,撑着桌子站起来,陡然有些头晕眼花,晃了晃方才站稳。
“姑娘棋艺精妙,是令仪方才冒犯了。不知丁姑娘师承何处?怎么以前从未听说过姑娘名讳?”
燕月生没专门学过围棋,自然没什么师承,不过随便打几张棋谱,顺手逗逗姜佚君罢了。因为她百战百胜,王府里也没多少人愿意和她下棋,总要燕月生先饶上两三子。燕月生觉得无趣,后来都不下了。
只是这话和颜令仪可说不得。
“家师素喜清净,隐居乡野多年,颜姑娘不知道也是有的。”
“这话丁姑娘拿去哄别人还差不多,哄我怕是打错了主意。”颜令仪抬头,灯火映照下,露出一双秋水般多情的眼眸,“我乌鹭城收录天下百谱,天底下高明的棋手,无论如何隐姓埋名,我爹总有办法访问得知,就连天上仙人的棋谱也能得到。令师隐匿踪迹的本事,难不成还能比仙人更高明?”
“仙人?”燕月生重复了一遍,“颜姑娘这话,难道是指令尊亲眼见过仙人?”
颜令仪脸色微变,情知自己说漏了嘴。燕月生并不追问,一笑而过。
“我对颜姑娘家的仙缘不感兴趣,只是姑娘缠我半日,总该放我回去吃饭了。”
她揉了揉肚子,肚子识趣地“咕”一下叫出声。燕月生续道:“今日之约,望颜姑娘不要忘记。我眼下想不出什么需要的东西,以后想到再向姑娘讨要。”
说毕带着兑出的银钱扬长而去,并不回头一眼。颜令仪追出去,只看到白衣少女远去的背影。
燕月生回到客栈时已经不早,客栈快打烊了,乔掌柜在柜台里对账。他听到门边有人进来,戴上眼镜细细一瞧,便瞅见兜着满怀银子进门的燕月生。
“客官这是?”
“发了一笔小财。”燕月生拿着银锭子在他眼皮底下晃一晃,又收了回去,“来一壶酒,一碗面。有酱牛肉没有?”
“有的,有的。”
“再切一盘牛肉,要炖得烂烂的,不要许多嚼不烂的筋脉在上头。”
后厨传来起锅烧火的动静,燕月生在桌边坐了,将怀中的银子往桌上一推,堆在一处一锭一锭排开。老掌柜捧了黄酒和新切好的牛肉过来奉上,待要走开。
“别走,坐。”燕月生虚虚一拦,“这会儿又没客人,你想对账有的是工夫,不急这一时。”
“老头子上了年纪,怕陪不了姑娘喝酒。”
“哪里要你陪我喝酒来,这一壶还不够我喝呢。”燕月生拍拍桌面,示意老掌柜坐,“掌柜的,我是有话想问问你。”
乔掌柜依言坐下:“不知道问话的答案,姑娘愿意出多少钱换呢?”
“要看掌柜说出的话值多少钱了。”燕月生给自己满上一杯。
“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乔掌柜摇头,“值钱多少,只在姑娘的判断。到时候老头子把该说的都说了,结果姑娘觉得不值一文,老头子不是白费这许多唾沫?”
“五两。”燕月生分出一锭白银。
乔掌柜嘴角往下一扯。
“十两。”
乔掌柜又摇摇头。
“贪心不足蛇吞象,我要打听的消息,十两已经顶天了。”燕月生作势要将分出的银子划回,“现在掌柜看不上,往后乔掌柜想挣这么便宜的十两银子,可不能够了。”
老掌柜一把拉住燕月生的胳膊:“行,十两就十两。”
“这才是聪明人呢。”燕月生笑盈盈地收手。
说话间,小二上了燕月生先前点的热面。面是宽面,一碗只三四根,另配了一碗泼了滚油的蘸酱,香气四溢。燕月生试了试温度,搁下筷子等它凉。
“今日我出门和别人对弈,赚回这些银子。不算太难,但我一直有些困惑。乌鹭城的乌鹭二字,想来便是指的围棋。只是城主这般重视弈棋一道,不知所为何故?”
“姑娘这可就问对人了。”老掌柜颇有些得意,“乌鹭城建成三百年,比我大梁开朝还要早二百多年,姑娘可知他颜家建城的根基从何而来?”
“我是要你把前因后果直接说给我听的,须不是叫你在这里说书。”燕月生按着银锭,“知道什么就直接说,少在这里玩花样,跟我来一招‘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呢?”
“姑娘好急的脾气。”老掌柜乐呵呵地笑起来,不再继续吊钩子。
“他颜家三百年前有位祖先,名叫颜超,命里只该活十九岁。时任天机阁阁主的仙长告诉他,想要活命,唯有增寿。冥府阴司受天界管辖,判官铁笔从不容情,唯有直接求助天界神君,方能得救。天界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南斗星君手下延寿司天府宫司命,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以折腾凡人命运戏弄天道为乐,从不改她所书写的命运,求之无用。”
“唯一办法,是去直接恳求南斗北斗。”
“颜超听了仙长的话,第二日备了酒去山中,按照那仙长的指路,果然寻得两位在山中下棋的青年。颜超奉上酒肉,那两位青年只顾下棋,未曾在意,不经意间便将酒肉吃喝尽了。待仙人下完棋,才发现他们吃了凡人的供奉,欠了颜超一段人情。”
“所以仙人就把颜超的命数给改了?”燕月生猜道。
“正是如此。据说是那位北斗星君提笔,将这位颜超老先生的命数改成九十,随后两位仙人化作清风而去。颜超磕头拜谢,将山中棋局抄录一份携回家中,果然活到了九十岁。”
“他子孙从这一张棋谱中悟道,开山立派,成就新的修仙宗门,自此之后便有了乌鹭城。”
燕月生沉思一会儿,忽然笑起来:“说到底,也不过是贿赂二字而已。说司命如何刁钻,然而人家不过是尽职尽责,不因私废公罢了。若是个个都来祈求,个个都给他延寿,天底下还不给乱了套?”
“姑娘这话说得在理。只是能被贿赂动摇的神君,自然要比不近人情的亲切些。”
乔掌柜敷衍一句,随即伸手便要来拿银子。
“别急。”燕月生伸手拦住,向老掌柜摇了摇食指,“掌柜扪心自问,你方才这故事,可值十两银子不值?乌鹭城开山立派的大事,想来这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在街上随便拦个人便知道了,何苦花这银子来问你?”
“姑娘的意思是?”
“关于颜家和天界的渊源,我要知道更细节的,更靠近现在的事。”
“比如?”
燕月生声音轻快:“比如乌鹭城的现任城主,可有什么特殊的仙缘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