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白
“珠玉。”
秦峰的手裹着姜珠玉的, 黑黢黢的眼眸像最为纯净幽黑的黑曜石，仿佛能倒映出她的影子。他认真而关注的看着她，似乎这世上, 再容不下另外一个人。
“我这个人, 从小成长的环境和你们就不同。我爸几乎不管我，每次见面都会对我妈非打即骂。我妈对我好, 但是性格也软弱，遇到事情只会忍耐, 对我爸一直还有指望，我让她彻底离开我爸，她也不愿意。每次看到我爸打我妈，我都会怨恨自己为什么会生在这世上。如果不是我，她就不用留在那个人身边了。所以, 我从未期盼过会有个儿子。对我来说, 有个儿子, 就像让一个小孩重复我当年受过的苦。我不愿这样做。”
“后来，阴差阳错的有了春春。春春是个可爱的小女孩, 看到她的那一刻，我是真的很想要让她有一个美好的童年的。只可惜, 没有感情的婚姻中, 即使对她再好, 也会有缺失。母亲的缺位, 其实对春春的影响很大。”
“到了后来, 就遇到了你。”
说到这里，秦峰稍微停顿了下,
“你……很好, 比我想象中还要好很多。对春春也好, 可以说，春春对母亲的依赖，是从你开始的。我如今有了你，有了春春，还有了小丫，我觉得，这对于我来说，已经是意想不到的惊喜了。所以，我从未有过另外的想法，像其他男人一样，想要个男娃传宗接代，这对于我来说毫无意义。”
“所以，你要问我是怎么想的。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就想和你们娘几个，开开心心的过下去，带好孩子，照顾好你，就够了。”
秦峰似乎从未一下子说过这么多话，说话的时候，声音时不时的会停顿片刻，想想后，便又继续坚定的说下去。
虽然话语里没有什么感人至深的言语和华丽的辞藻，但是姜珠玉能从中感觉到，他朴素的真诚和坦然。
他就是这么想的。
姜珠玉一时间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方才将手从他的大手中抽离开，故作俏皮的说：
“让你说是或不，你这说的，跟宣誓似的！”
秦峰笑了笑，重新将她的手捉了过来：
“我就是这样想的，既然你听，那我就一次性说给你听。这次说了，下次也就不用说了。”
姜珠玉有些羞赧。
两人明明已经做过了最最亲密的事，但这么手攥着手说心里话，似乎还是第一次。而这种感觉，似乎比那件事，还让人觉得熨帖，让人觉得温暖。
即使觉得羞，她也喜欢这种温暖。
两人又依偎了一小会儿，一直到月牙从窗外冒出了头。
四周已经静了，铁矿的夜晚，已经进行到了要睡觉的时间。
“不晚了，睡吧！”
秦峰说着，想要拿起被子到床外边睡。手刚伸过去，却又被姜珠玉给挡住了。
姜珠玉将刚刚垒起的被垛抬到了一边，眼神微微有些躲闪：
“凑近了睡，暖和。”
秦峰先是一愣，随后眼中泛出了惊喜，大声的“诶”了一下。
秦峰留宿的结果，就是第二日早起出门时，又被人撞上了。
只是，这次撞见的人，变成了宋来娣。
宋来娣毕竟是个经验丰富的老人，见到秦峰和姜珠玉一起从小屋里走出来，面上并没有什么变化。
只是，在忙过上午一轮之后，她还是忍不住将姜珠玉拉到了一边。
“姜老板……我有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
宋来娣是个老实本分的女人，平素对姜珠玉一向恭敬的很。即时在这种事上，她都问得客客气气，生怕一句话不合适了，惹人讨厌。
相对于宋来娣，姜珠玉要坦白了许多：
“宋姐，我和秦峰都是成年人了，有点什么事，也是很正常的，对吧？”
“这……这个自然……”
老实人宋来娣有些尴尬的直搓手，搓了半天才期期艾艾的说：
“不过你们还是……小心点……你知道的，咱们铁矿……很多人嘴很杂……不过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她在铁矿的宿舍大院里生活了大半辈子，最是知道这里的人嘴巴碎、好嚼舌根的习性。她这样说，也是不想让姜珠玉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我知道的宋姐，谢谢你了。”
姜珠玉笑笑，拍了拍宋来娣的肩膀。见到宋来娣终于舒了一口气的往回走，她不禁好笑的摇了摇头。
一个宋来娣，一个裴秀秀，这要再撞上另外两个，是不是就齐活了？
这几个人又要帮她保守秘密，又要肚子里揣着秘密和其他人一起干活，会不会把她们给憋死啊！
因为连着被人撞到两次，姜珠玉说什么都不让秦峰留宿了。
秦峰满腹怨念。
过两天王欣荣和两个孩子就要回来了，本来他们的时间就很紧张，如今居然还不给住了，这……简直太煎熬了。
秦峰原本的经验近乎于零。
本来一直素着也没什么，可如今突然间吃到了香喷喷的肉，再让他回到从前吃素的生活，这对秦峰本人而言，实在是个艰难的挑战。
难以忍受，但是又不能反抗姜珠玉的决定。憋得狠的秦峰只能在白日里堵姜珠玉，在各种边边角落里偷偷的亲一亲，碰一碰。这一亲一碰，又撞上了另外两个帮工的人。
这下子，珠玉小菜馆的几个人算是都知道了，只是她们相互之间还当其他人不知道，一本正经的帮姜珠玉“保守秘密”。
姜珠玉对这种情况也是服气了，
看着那几个人都一本正经的帮忙“保守秘密”，在别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更是觉得好笑。
不过，幸好这样的日子也没过几天，王欣荣带着小丫春春回来了，终于止住了秦峰的这种打游击行为。
“妈妈拜拜！”
“妈妈再见！”
“小丫，春春，在幼儿园要听老师的话啊！”
姜珠玉看着两个小丫头背起新买的小书包，由幼儿园的老师一手一个的领进去，突然有种孩子正在长大的感觉。
现在是上幼儿园，将来还会上小学、初中、高中，甚至读大学，孩子们总会从家里飞走，留在家里的，就只剩下陪了你一辈子的男人。
现在，姜珠玉有些期待和庆幸，那个人会是秦峰。
“两个小娃娃都很可爱，姜老板，你很会带孩子。”一旁站着的曲淑赞叹的说。
她其实不太清楚姜珠玉和这两个孩子的关系，只以为都是她的孩子。在她看来，这两个孩子一个可爱，一个活泼，一个温柔体贴，一个胆大好动，习惯也养成的不错，是幼儿园最喜欢的那种孩子了。
姜珠玉笑着说：
“其实这两个中，只有小丫是我的孩子。”
曲淑有点蒙：
“那另外一个呢？”
“春春是秦峰的孩子，就是上次一起来的那个大高个儿。”
曲淑还不太明白：
“那你们两个……”
姜珠玉的声音中带着甜：
“我们准备重组一个家庭，不过现在还没办手续。”
在她看来，两人的关系实际上就只剩个证的事，早办晚办的，其实也没有太大关系。
曲淑这才明白过来。
合着是两个人各有一个孩子，要重新建立起一个家庭。这样无论对孩子还是对大人来说，更好。
“不过，还是麻烦老师不要对外说起这件事。”姜珠玉对着曲淑眨眨眼。
“这是自然。”曲淑点点头。
幼儿园的小孩子虽然年幼，但很多也懂一些懵懵懂懂的事儿了。要是让他们知道了小丫和春春的家庭情况，搞不好会欺负两个人。
春春看起来就皮实，被欺负了知道加倍还回去。可是小丫的性格软，要是真的被针对了，那是要难过的。
姜珠玉嘱咐完就准备走了，曲淑看她要走，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你们要办入户的手续，可以和我说一下。我侄女在镇派出所户籍处工作，手续能办的更快些。”
“好，以后少不了麻烦您。”姜珠玉点头说。
本来这件事，只是两人闲聊时说出来的。
姜珠玉也没想到，还没过半天，便起了有关这件事的风波。
上午十点来钟，刚刚忙完一轮的姜珠玉刚要休息一下，便听到了外头有人在喊：
“珠玉！珠玉！”
声音听上去很是年轻，带着些急促，期间还夹杂着小孩响亮的哭声。
姜珠玉连忙走出门外。
曲淑和一个年轻的穿着幼儿园工作服的姑娘，一人牵着一个小姑娘站在大门口。而上幼儿园时还高高兴兴的小丫，此时却抽噎着站在那里，哭的鼻涕眼泪糊一脸。
一看自家丫头居然哭成这幅样子，姜珠玉一阵心疼，连忙走过几步，将小丫一把抱在怀里：
“这是怎么了？”
年轻的幼教老师也有些手足无措，还是曲淑将整个事情给解释了出来。
原来，两个孩子第一天上学，这位姓辛的女老师便让她们向同学们介绍自己。
春春先介绍了自己的名字，爸爸叫秦峰，妈妈叫姜珠玉。小丫后介绍，便也学着春春这样说。
可没想到，这么一说，立马有个壮壮的小男孩站了起来：
“你说你爸爸叫秦峰，妈妈叫姜珠玉，你叫胡小玉，那你的名字咋不随你爸和你妈嘞？”
这话一出，其他小朋友都不禁好奇的看向了小丫，手足无措的小丫登时眼圈红了。
小男孩见小丫这副模样更是得意，小小的眼睛一横：
“说，你是弄不清爸妈姓名的傻小孩，还是个捡来的臭小孩？我妈说我是被她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臭小孩，那你肯定更臭！是……从粪坑里捡来的臭小孩！”
小孩子们哄堂大笑。
“臭小孩！臭小孩！又傻又臭的小破孩！”
在一阵起哄声中，小丫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哭声中藏着从未有过的委屈，连老师手忙脚乱的上前安慰都无济于事。
“屁！你才是臭小孩！傻小孩！小丫就是我最好的姐姐！谁让你们说她！”
这时，春春忍无可忍的一巴掌拍在了那个壮实小孩的身上，让他一下子趴在了地上。那壮实小孩向来是家里的小霸王，怎么能忍这种气，当下便爬起来就要打春春，让本来就喧闹不堪的教室变得更加混乱。
姜珠玉听着曲淑讲述这些事，脸色变得越来越沉。
说到最后，就连曲淑都歉意的说：
“实在不好意思，这件事都是我们的带班老师经验不足导致的，我们打算给小丫调个班，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事了。”
年轻的带班女老师也十分不好意思，连连的道歉。
姜珠玉抱着小丫小小的身体，刚要说些什么去，却听到怀中的小丫发出轻轻的声音：
“妈妈，我不想要调班。”
姜珠玉低头看去。
小丫正抽噎的抬起头，被水洗过的黑眼珠依赖的看着妈妈：
“妈妈，我不是捡来的，我也不是臭小孩。”
姜珠玉一时间还没明白小丫的意思。
小丫又说：
“如果我调班了，那我就是……逃兵。在他们眼里，我就永远是捡来的，是臭小孩了。”
姜珠玉突然间全明白了。
小丫突然间说出这番话，让她心里觉得酸酸的。然而在酸涩之余，又有种无端的欣慰和感动。
她的小姑娘开始会思考，懂面对，不再是从前娇娇软软，只会依偎在她身后，接受庇护的那个小小孩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的小姑娘，默默的长大了。
姜珠玉半蹲下去，抱着小丫软软的身体。小丫仍时不时的抽噎一下，但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经营剔透，中间蕴含的坚毅和勇敢，更像秦峰。
她轻声问：
“逃兵这个词，是谁教你的？”
小丫小声说：“是秦爸爸说的。秦爸爸说，不敢面对困难的，就是逃兵。我不要做逃兵。”
姜珠玉说：“好。”
她站起身来，对带班老师说：
“小丫不想调班。老师，那您能带好她吗？”
带班老师的眼圈一下子红了，用力的点了点头。
姜珠玉又对曲淑说：
“曲老师，我能去那个小男孩家里看看吗？我不闹事，但是也要和对方家长沟通一下。”
今天的事情变成这样，一多半都是那个小男孩的功劳。
对方是小孩，姜珠玉不能拿他怎么样。但如果他还这样对小丫，小丫将来在幼儿园恐怕还会遇到这种问题。
曲淑连忙点点头，脸上挂着欣慰的微笑：
“谢谢你还肯信任我们小辛老师。小辛老师年纪小，处理这种事情欠了些经验，但她对孩子都是很好的。之后，一定会更好的照顾小丫和春春。”
她在幼儿园遇到过无数的家长，类似的事情，也处理过好几回。
有的家长漫不经心，碰到这种事情根本不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小孩打架，结果就是自己的小孩在幼儿园里受到欺负也不敢吭声，留下了心理阴影；有的家长就太过在乎，领着孩子去幼儿园大吵大闹，闹得两边都没脸，吵得幼儿园没法正常教学，孩子们也被吓得不行。
对比这两种人群，姜珠玉这样理智又讲理的，事后还愿意相信老师和园里的，算是少之又少了。
姜珠玉点了点头。
她转过身，将小丫和春春一手一个拉了过来:
“好了，今天就先不上幼儿园了。今天在家玩儿，妈妈给你们做好吃的！”
两个记吃不记打的小朋友齐声高呼：
“好啊！妈妈我要吃甜藕！”
“妈妈我要吃松子鱼！”
小孩子的难过被好吃的一驱而散，在场的三个大人，也不禁笑了起来。
第二天傍晚，姜珠玉和下了班的曲淑一起，往宿舍区里面走去。
“小男孩叫钱壮壮，是生产一队队长钱金石的小儿子。钱金石你可能不认识，但是他姐姐我见过在你店里头吃饭，她叫钱金菊。”
“所以，那个小男孩是金菊姐的侄子？”
姜珠玉听的也觉得稀奇，这拐着弯的，还算是认识呢！
“就是啊。”曲淑叹了口气，“这个钱壮壮呢，其实本性不坏，但就是喜欢出风头。他脾气拧，又好动，进幼儿园后，没少因为招惹其他同学被家长找。每次去找之后，他爸都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他揍一顿。”
曲淑微微的叹了口气：“其实我们也不赞同这种棍棒教育，但是钱金石这个人也是说不听的，所以，我们也很头疼。”
姜珠玉明白这是曲淑在暗暗的帮钱壮壮说情。但是她这么一说，她倒是更好奇，钱金石打人会是什么样子的了。
两人不多时便走到了钱壮壮所在的宿舍楼。
国营铁矿的宿舍区分成两个部分。
一个是给单身工人居住的宿舍楼，一般一个宿舍住两个人，条件一般，离食堂比较近，每天都能闻到食堂传出的那股猪食味儿。一般情况，没结婚的工人都会被分配在这里，领了结婚证，再凭结婚证申请更好的宿舍。
另外一个，便是工人家庭和干部家庭居住的宿舍区，以家庭为单位居住，按照人口和级别的不同，有三室一厅/两室一厅/一室一厅等等区别。这边的条件比单人宿舍区要好上一些，起码不对着食堂。
钱壮壮的家，自然便在已婚家庭宿舍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