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妾知晓,爷恼妾隐瞒之事,觉得妾心机深沉,
妾对此无话可说,亦是不悔,
妾为今日已准备六年有余,如今大仇得报,
纵使爷恼怒,妾仍觉慰心,
个中缘由,事关亲姐名誉,妾不欲再提,望爷恕罪,
多年操劳,如今终是能得其果,妾亦可放下俗念,愿追随先姐而去。
爷身边多有伺候得心之人,自不必妾多言,
然,心中仍旧有诸多事宜,即阴阳两隔,实不吐不快,
爷畏热,却又极看重规矩,夏日炎炎酷暑,
妾见爷按规矩,衣裳依旧还是一件不落的穿着,委实心疼,
妾大胆多言,规矩到底是死的,
人生不过短短数载,内里能随心些,也舒服些也是?
哦对了,瞧妾,“死”字是不能说的,
不过爷向来大度,一直纵容着妾,想来也不会在这时,非要揪着妾的规矩不放,妾便不再重新写了。
妾做了些针线,妾手脚粗苯,比不得宫中绣娘的好手艺,盼爷不嫌,
衣裳、荷包、腰带、靴子,并冬日的护膝、手套、帽子为一套,
原想着在爷生辰相送,如今却是等不到那时候了。
虽伺候爷的时日不长,但留心发现爷喜食甜,
此前还研究了两道新的点心,想要亲手做给爷,
此时看来,却是也来不及了,
不过妾嘱咐了孙嬷嬷,若有机会,给爷敬上,
如今膳房仅剩孙嬷嬷一人,二门前只徐令一人,房内则仅仅小环三人了,
当初妾来府里时,还觉得伺候的人多,
可没承想,不过短短几日,妾便习惯了被这许多人伺候,
现下人骤然少了,竟还有几分不适应,
可见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不过这样也好,免得妾最后走时,还要多操心这许多。
今日京中下雪了,下的很大,
妾生于扬州,长于扬州,如今还是第一次看到雪,
雪景很美,可惜身旁无爷同赏,
不过爷在宫中亦是能见到的吧,这样算来,勉强也算作同赏了。
临死前能见到这样美的雪景,妾已是十分满足,
待下去后见了姐姐,想必亦有姐妹相谈之话题……
其余旁的,想来也不必妾再多嘴多舌,
说起来,妾伺候爷一场,
一不能为爷绵延子嗣,二不能讨得爷欢心,实在心中有愧,
不过想来爷后院姐妹众多,也不差妾一人,
妾无能,只盼望爷日后福缘深厚、儿孙满堂。
看到这,宋京章顿了下,
抬手轻抚此处纸张上的褶皱,
视线停留在这零星被晕染开、字迹有些许混沌的地方停留良久,
半响后,才继续看下去。
“另,身边一众贴心之人,尚未有所归,
无人托付,万般无奈,恳请爷看在妾伺候一场份上,勉做收留,
小环伴妾颠沛流离多年,虽名为主仆,实却为姐妹,妾去后,不求富贵,但求爷能给配个为人本分的属下,安稳一生;
留福,为妾出门偶收留,虽出身低微,但为人机敏,做事谨慎,若爷不嫌,愿为爷鞍前马后,侍候在侧;
慎贞,即为当初醉春楼头牌姑娘玉蕊,是留福无意间在城外乱葬岗发现,深受先镇国公府周二迫害,妾于心不忍,收留在一方小院,
后妾一己之私,令其改头换面进永安候府,替妾谋划施行覆灭永安候府之计,多亏其机敏,才得以窥探永安侯背后真主,
她实为命理凄惨,纵观全局,皆乃妾之罪过,
言至于此,不敢奢求爷能多加怜惜,只求能放她与腹中孩子一条生路,
其余徐令、竹儿、果儿等人平日侍候多有用心,又是爷亲送之人,自不必妾多言。
妾多言至此,口拙欠恰语,冀爷谅之。
终此一别,再无相见,望君珍之重之。”
这封绝笔信的笔触,从始至终都是冷静从容的,
就像是最后见她那几日里的表现一样——从容不迫,冷静自持。
即便是在交代后事之时,在泄露自己隐瞒多年的秘密之时,在倾诉自己爱意之时,
她都保持着那样令人恼火的平静,
就像是冬日湖面厚厚的冰。
站在冰面上,宋京章望不到湖底,只能透过反光,看到茫然又莫名心绪灰暗的自己。
————————我是宋京章心绪复杂的分界线————————
王御医早就开好了方子,然后在得了宋京章的授意下,拎着药箱回宫去了,
宋京章则一直守着,直至华灯初上,她依旧没能醒来,
他叹了一口气,在赵有正的询问下,大手一挥,留在了府里过夜,
并且没让人收拾厢房,打算直接在卧房软榻上对付一夜,
在简单更衣,留下赵有正和小环在门外守夜后,
便摆手让人退出房内。
赵有正和小环对视一眼,忙听命带人退了出去,并贴心的关好了房门,
听着“吱呀”一声响后,宋京章迈步来到床前,
床榻上,顾晚虞闭着双眼,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模样,
他看着这个面目熟悉的女人,只觉得手脚发凉,
为什么
为什么她不想活了
她凭什么?
宋京章的胸口剧烈地起伏,在冰凉过后,一团怒火从他的肺腑蔓延至全身,
好嘛,被你欺瞒利用的爷都还没说什么,
你这就要不管不顾的,俨然一副达成所愿、再无它求的模样,郁结于心到要撒手人寰了。
你说宋京章气不气,
何止是气,简直是要气炸了,
恨不得亲手扯开顾晚虞的脑子,看看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气的同时,心也在隐隐作痛,
且她人如今就躺在榻上,任人施为,一副不行了的样子,
纵使有再多的气,只要看到她那苍白消瘦、神志不清的脸,就尽皆消睨。
他理不清这是何种心绪,
宫中二十余年如履薄冰的日子,教会了他如何做一个主子,一个皇子,
却从未教过他男女之情,除了母妃,也再也没一个女人爱他,
他不想让这样一个满心是自己的女人,就这样撒手人寰。
宋京章抬手,
骨节分明的手指从她紧锁的眉间拂过,又紧紧握了握她的手,
眸中划过柔色,嘴上却恶狠狠道:
“顾氏,你欺瞒利用了爷,休想妄图就这般按照自己的心愿,去和你姐姐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