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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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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谢曲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询问,至少现下没找到。

    稍一愣神的功夫,刻骨悲伤转瞬即逝,范昱已经跟着石子小兵穿过一面墙,了无踪影。

    谢曲遍寻不着,正在犹豫要不要也跟着范昱撞回墙,然而还没等他做好准备,前方忽然生出一股巨大的吸力,硬生生把他给拽了进去。

    果不其然,仍是一面纸糊的墙。

    与砖墙外头那些来来往往的纸人相比,砖墙里头看着就真实多了,放眼望去,无论是街道房屋,还是来往商贩,都与真正的云来城别无二致。

    谢曲在做人时曾到云来城游历过,知道这城中的百姓都很热情健谈,十分好客,还知道这边城西的包子铺馅料最足,城南的楼子里漂亮哥儿姐儿最多,然而如今他举目四望,发现眼前一切虽看似都很平常,城中方向却已经变了。

    正所谓昼生夜死,天地颠倒。

    西方变成东方,南方变成北方,红灯笼变成白灯笼,并且,空气中还弥漫着湿漉漉的腥味。

    原来外面那一圈顶多算是鬼打墙,走进这里才是真正的“茧”。

    也是直到这会,范昱望着长街上奔流不息的车水马龙,忽然叹了声气。

    “竟是我看走眼了,这里的织茧人之所以会在外面做出那一圈纸墙,原来不是因为记忆混乱,而是为了防止生人误入梦茧,枉丢性命。”范昱道:“这里的确没一个活人,却也没一个是恶煞,这么多的…幸好带你一块过来了。”

    谢曲站在大太阳底下打了个冷战,眼尾余光瞄着街角卖糖葫芦一个小摊贩,沉默老半天。

    谢曲:“……”

    谢曲:“你的意思是,这里这些人其实全是鬼魂,连一个活的都没有?”

    范昱理所应当地点头,“对,有什么问题?”

    谢曲噎了一下。

    “没。”谢曲说:“至少比外面那些纸人长得像真人,我挺喜欢的…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

    范昱没回答,气氛却古怪的微妙了起来。过了片刻,范昱才朝自己的左前方仰一仰下巴,轻声笑道:“不急,既然已经确定这里没恶煞,也就可以放下心来慢慢研究了。而且比起化解善人煞,我现在倒是看见了一些更好玩的东西。”

    谢曲顺着范昱带了几分玩味的目光看过去,一愣。

    目之所及是一家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小酒馆,名叫“往来客”。

    小酒馆各处装饰都很破,酒馆门前稍左边一些,高高立着一根挂白布的旗子,与其说是迎风招牌,倒不如说更像是死人出殡时常用的那种安魂幡。

    再往前一百步左右,还有一棵需三人合力才能勉强抱住的歪脖子老槐树,枝干形状古怪,树叶无风却簌簌作响。

    而这会正站在酒馆门口,笑意盈盈沽酒待客的美貌女子,不是别人,是胡娘。

    但胡娘咋会出现在这?

    许是见谢曲呆愣愣的模样挺有趣,范昱接着调侃道:“时辰还早,不去和你生前那相好打声招呼么?”

    谢曲当场闹了个大红脸,心说这儿怎么就没个地缝呢。

    但是这些都不算什么,因为没过一会,又有能让谢曲脸上更热的一幕发生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胡娘已经没在酒馆门口站着,而是提了坛酒走到老槐树旁边,与一名外地酒客相谈甚欢。

    胡娘身后还坠着一条小尾巴,是个梳双髻,穿小红袄的女娃儿,个头很小,眼睛却特别大,大到几乎占了小半张脸,但没有眉毛,嘴巴也只有小小的一点,和她那双大眼睛格外不相配。

    而正和胡娘谈天那名外地酒客,发间戴着白玉龙角簪,身穿一件矜贵红缎子长袍,整条袍子上满绣祥云暗纹,离远了肉眼看不见,却能在太阳底下显出别样的流光浮色。

    再往白了说就是,那人这会虽然是背对着老槐树的方向,没有露脸,但光看背影,就知道他一定是一个混不正经又特别有钱的人。

    好、好眼熟的祥云暗纹。

    谢曲愣愣看一眼那酒客,再低头看自己,嘴角一抽。

    宽袖束腰大红袍,远看啥也没有近看花里胡哨的祥云满绣,价值连城的龙角白玉簪子——没准腰间还得挂着个用金丝缠成,仅有一枚平安扣大小的镂空香球。

    这一切的一切,无不在昭示着那酒客的身份…

    果然下一刻,那酒客稍稍转过身来,露出一双盛满桃花的眼。

    干!果然正是他自己!

    谢曲被吓了一跳,一把抓住范昱胳膊,语气古怪,“小八,你知道站在远处亲眼看见自己调戏良家妇女这种事,到底有多惊悚么!”

    范昱冷着脸看谢曲,不答反问:“你喊我什么?”

    “呃,小八?”

    “…范大美、啊不对,是范昱,范大人。”俩人眼神一对上,谢曲当机立断地怂了,他悻悻松开范昱的胳膊,瞪着眼小声嘀咕道:“可那不该是我,我生前确实路过几次胡娘家开的酒馆,这没错,可我那时心里明白胡娘是新寡,合该最怕邻里间的闲言碎语,所以从没在她家酒馆门外和她聊过天。”

    顿一顿,又用比方才更小的声音继续道,“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很想和你解释,但是你看胡娘身后那小娃,啧啧,那小娃大脸大眼大耳朵,小鼻小嘴小个子,看着也忒吓人了,简直就像个披着人皮的小骷髅,一点不讨喜。范昱,你难道真看不出来么?胡娘既然能在茧中造出并不真正存在的假娃娃,就也一定能造出假…”

    没等把这话说完,谢曲自己先愣了。

    对啊,那女娃娃一定是假的,胡娘哪里生过什么娃娃?

    而且你看那小女娃娃长的,眼窝深陷,眼珠子又黑又大,几乎不见眼白,若是稍一打眼看过去,可不就是只小骷髅的模样?

    最离奇的是,他明明记着胡娘全家都该住在由他谢家管辖的春山城,而不是云来城。所以算算日子,胡娘如今即便是死了,即便是心有执念不愿入轮回,想要织茧,想要落叶归根,也该回春山城去,实在不该到这里来。

    而且…

    谢曲没忍住,悄悄往前挪了几步,以便能更清楚地听到胡娘说话,毕竟在这偌大一颗由无数心怀不甘之人织成的梦茧中,他就只认得胡娘一个了。

    而且胡娘在这里的生活情况,与他记忆之中的,竟是完全相反。

    在这座“云来城”中,胡娘是十里八乡出名能干的新媳妇,她不仅和自己相公感情甚笃,生下过孩子,还很孝敬公婆。而她在梦里织造出的外来客“谢曲”,只是一名很懂得品酒,并且常常来她家酒馆买酒,愿意照顾她家生意的阔绰好心少爷罢了。

    谢曲听着听着,觉得自己好像是忽然捋明白了点什么,便想招呼范昱交流一下思考心得。

    这么想着,谢曲没回头,而是随手往身后一摸——

    结果啥也没摸着。

    可以说,在这种到处都是鬼魂的地方——虽说谢曲自己也是鬼魂——但范昱已经毫无意外成为了谢曲心里的大靠山。谢曲使劲摸了一下,没摸着,又咬紧牙关再摸第二下,还是没摸着。

    谢曲的脸当时就青了,吓得连头也不敢回,心说坏了,谢爷我把靠山给玩丢了!

    正踌躇着,伸出去的指尖忽然被攥住。谢曲先是一惊,紧接着就像只被踩了尾巴似的老猫一样,一蹦三尺高,蹭的一下回过头往后看。

    …是范昱。

    谢曲看见范昱这会正紧紧攥着他的手指,狐疑地望着他。

    “你怎么了?是我吓到你了么?”范昱睁大眼睛,一脸歉意地对他道:“对不起,我只是见你听得认真,就没打扰你,毕竟你与那酒馆里的女主人是旧相识了。”

    谢曲:“……”

    祖宗,虽然你是鬼我也是鬼,但你别总这么神出鬼没的吓唬我,行不行?因为我现在对自己是鬼的这个新身份,还不是很适应!

    “走吧,跟我来,我刚刚发现一些新线索,带你去看。”不等谢曲张嘴表达一下自己被吓到的不满,范昱已经转过身,慢吞吞的往西南方迈出步子。

    只是这步子却迈得很有点诡异。

    范昱走路时两条腿不打弯,转身时脖子也不动分毫,仿佛一根干干巴巴,硬邦邦的柴火棒。

    真是太好了。谢曲想:虽然范昱现在对他这么礼貌很奇怪,但好歹没丢。

    没丢就行,没丢就是万幸。

    然后,就在谢曲因为终于见到了熟悉面孔,彻底放下心来,打算跟着范昱前去查看新线索时,募的,范昱一个转头,就令他刚刚放进肚子里的心又再提溜起来。

    眼前的范昱肩膀未动,向后拧着脖子问他,“来不及了,天就要亮了,你怎么还走得这样慢?”

    说话的同时,范昱脸上那两颗黝黑的眼珠子,忽然从眼眶里骨碌了下来,一路滚到谢曲脚边。

    谢曲:“……。”

    大热天的,谢曲瞬间就冒冷汗了。

    谢曲又麻了。

    谢曲已经记不清这是他今天第几次麻了,总之他现在是很麻,手脚麻,脑子也麻。

    谢曲心说:日你奶奶个爪,老天爷你是在玩我吧!你绝对是在玩我吧!我这么怕鬼,你居然还敢认我当鬼差?

    眼前这破玩意根本就不是范昱。谢曲深吸一口气,发了疯似的想要甩开眼前鬼魂的手,但却无论怎么也甩不开。

    危急关头,空着的另一只手也被使力攥住。经过这么一场变故,谢曲差点没吓得背过气去,忙满脸惊恐地转头,就见真范昱这时正站在他身后,瞪着双大眼睛用脸“骂”他,一脸“谢曲你个傻逼”。

    范昱冷冷地道:“谢曲,你脑袋旁边长那俩耳朵是用来喘气的么?我让你仔细跟紧我,你为什么不听?你自己往前挪什么挪?你就那么着急去看自己这辈子活着时的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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