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火
长生殿烛火煌煌,却驱不散殿中浓黑的幽寂。
墨一墨二缩在殿外,打着眉眼官司。
墨一:殿下一天没用膳了,你去给殿下传膳。
墨二:凭什么我去,中午便是我传膳,被殿下骂出来了。
墨一愁眉苦脸:“我也不敢去,我的老天爷呦,谁能想到明昭是个女子,难怪殿下这般生气。”
墨二无语地瞅了瞅自己这位同僚,小声道:“你这呆子,殿下可不是因为明昭是女子生气,你回想下殿下今日同明昭说的话,殿下分明早就知道明昭身份了,所以才借着白经自荐枕席。”
墨一恍然大悟:“不愧是殿下,真是明察秋毫。”
墨二气得拍了下这呆子的头,叹道:“蠢材,殿下显然之前不知那容氏是男子,恐怕殿下正是为此事恼火。”
墨二今天得知明昭是女子容氏是男子时,是十分震惊的,但他也发现殿下似乎早就知道明昭的身份了。墨二担忧地看着死气沉沉的殿内,大概能揣摩道几分殿下的心思。
无非就是殿下以为自己和明昭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还以为人家明昭明媒正娶的夫人只是个挡箭牌,突然得知人家小夫妻俩才是一对儿假凤虚凰,早已双宿双栖,现在醋火灼心了呗。
二人静默半晌,忽然,墨一干巴巴道:“殿下早就知晓明昭是女儿身,但是,明昭是不是并不知道咱们殿下是男扮女装?”
墨二闻言,素来精明的眼神竟呆滞了几分。
“所以,殿下是以女子的身份勾引明昭?”墨二满脸不解。
墨一此刻头脑更为灵光,“殿下之前并不知道明昭与她明媒正娶的夫人是假凤虚凰,明昭对夫人那般温柔体贴,谁看了不说一句恩爱,殿下只知道明昭是女子,不知道那容氏也是男扮女装,所以,殿下以为明昭有磨镜之好!”
话音未落,便被墨二死死捂住了嘴,英明神武的殿下怎么会有这般糗事,什么以为心上人是磨镜之好,什么以女子身份故意接近,他们做下属的统统不知道!
殿中,慕容焰蒙头倒在紫檀雕花大床上,无半分平日的优雅,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闷声道:“给本宫滚出去—”
墨二叹了口气,还是劝道:“殿下何必自苦,论权势地位、容貌武功,那容氏半分也比不上殿下,现在不过是容氏近水楼台,殿下又高不可攀,明昭才会退而求其次同容氏一同修炼白经。”
蒙被倒在榻上的人似乎把此话听进去了,并没有再让墨二滚出去,只是嗓音微哑,道:“本宫之前还以为她与容氏不过是对假夫妻,本宫是独一无二,与她天生一对,没想到她早娶了喜欢的人。”
“殿下切莫伤怀”,墨二心道死道友不死贫道,明昭你四处留情,撩动春心,此事也是你的报应,他道:“明侍郎同容氏相识不久,想来也不过是身边唯此一个知晓她身份的男子,才聊以解闷,又有什么深厚感情。”
慕容焰慢慢从榻上起身,眸中明暗不定,许久,他勾唇一笑,道:“正是,明昭与那容氏凑在一起,不过是因为身边没有更合适的男子,若是让明昭知晓本宫是男儿身,她必能知晓那容氏并非良配。”
江南大案已是尘埃落定,后续收尾工作自然有镇国殿下派人处理,明昭如今已是正四品户部侍郎,近日的悠闲生活正式结束,她也得到户部走马上任了。
清晨的长安城一派盎然的市井生活图景。
明昭今日穿上了朝廷派发的簇新的正四品夏制官袍,湛蓝色的圆领长袍,领口微微露出一圈纯白丝质里衣,骑着高头大马,当真是青年俊才,年少有为。
穿过人声喧嚣,炊烟袅袅的市井街巷,再缓缓行过楼阁鳞次栉比、长街宽阔平整的朱雀大街,终于来到巍峨的大丽宫前。
明昭递上腰牌,手执金戈的守卫认真查验过后,随之放行。
明昭牵着马,遥遥望了望威严华贵的议政殿,便头也不回地往六部议事堂走去。
六部日常在大丽宫处理政事,六部议事堂虽没有议政殿那般华美,却也是占地广阔,秩序井然。
明昭到时尚早,她便在这六部议事堂慢慢走了一遍,若说议政殿代表着大晋最高行政命令,那六部议事堂便是大晋正常运转的核心,天下各州的重要事请皆汇集与此,各项政令的落实亦出自此处。
六部议事堂仅为一进院落,正堂威严煊赫,高高悬挂着一块鎏金匾额,上书“清正”二字,下陈一张紫檀雕花香案,前面便是一整套华贵的黄花梨桌案,两侧分置一列太师椅,此处应当是六部尚书议事之处。
正堂前的院落草木疏落,唯有一株老梅,枝叶极为茂盛,庭院两侧便是抄手游廊,两侧各开三道垂花门,每处垂花门上皆有精致典雅的石雕,分别为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及工部。
明昭目不斜视,抬脚踏过户部的垂花门。
这处院落不大,但相较正院的严整,此处却增添了人气。
正堂亦明镜高悬,亦有议事的花厅,而西侧却密密设了五六张书案,东侧以博物架相隔,留出一处宽敞的内室,里面仅一张大书案。正堂书架林立卷册如山似海,想来户部同僚处理公务皆在此处。
明昭见左侧厢房挂了木牌,写着“给事中处”,右侧厢房木牌写着“库房”,上面还加了一把铜锁,便不再过去。
她站在园中,目光划过虚空,最终落在墙角的青竹之上,许久,不曾离开。
随着日头高起,六部议事堂渐渐有了人声,但因为是朝堂肃穆之地,众人不过是与相熟的同僚问好而已。
明昭立在一树花影之下,毫不惹眼,户部的侍郎和给事中来来往往,明昭均不曾过去寒暄,哪怕是看到熟人,那位考场外见过的王相之孙,王惜知,她也神色淡淡。
日头高升,终于,一位身着半旧深紫二品大员官袍的花甲老者慢慢迈步进来,不同于其他人,他几乎立刻便发觉花树那里有异,见这位户部尚书转头看来,明昭颔首,恭谨行礼。
户部尚书杨德海已在这处院落待了十二年,便是这院子里新绿了一枝枝丫,还是又落了一朵牡丹花,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但杨德海能看到明昭,却也不单单是因为他对这处院落的熟悉。
他在宦海浮沉几十年,为两任帝王效忠,识人无数,但那站在花树下,温雅俊秀的年轻人,却让杨德海怔怔凝视,今日的明昭既不是琼林宴上春风得意的状元郎,亦不是议政殿上朗声宣读罪状锋芒毕露的少年人,她仿佛一夜间沉稳下来,完美地融入大晋的权利场。
明昭行过礼后,便快步向杨德海走过来,朗声道:“下官新任户部侍郎明昭,见过尚书!”
杨德海缓缓眨了眨眼睛,颔首道:“随我进来。”
明昭跟随尚书大人进了正堂,面带笑意同三位侍郎点头示意后,便转进了尚书大人的隔间。
今日虽是第一天走马上任,但户部的人事,明昭早已是心中有数,户部尚书杨德海今年已有六十五,近几年便会乞骸骨致仕,且这位尚书大人在朝堂中还有个诨号——两不沾,其风格可见一斑。
户部有三位侍郎,六位给事中,侍郎中以黄鸿资历最老,且人品贵重,得上司倚重,众侍郎以其为首。其次是侍郎郑盛昌,出身威远伯府,其姑母乃是如今的承恩侯陈定的发妻,背靠太子,年纪轻轻便在户部官任四品。最末的是侍郎李文理,寒门出身,但是运道不错,也混上了侍郎之位,但总是被郑盛昌颐指气使,毫无气派。
这厢明昭进了隔间,外面的三位侍郎便各自交换了几个眼神。
而在隔间之中,杨德海也不过是同明昭说几句勉励之语,现在朝堂之上,谁人不知明昭是镇国殿下的人,虽然这样的风评对一个金榜题名的状元郎来说,百害而无一利,但官场险恶,有个护身符,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且眼前这风姿出众的年轻人,能随着镇国殿下下江南,还立了功绩,入了镇国殿下的眼,也是个有能耐的,虽然明昭弱冠之年已是位居四品,但杨德海有种直觉,户部侍郎之位明昭也不会待太久。
例行与明昭交待几句为官之道,杨德海便带明昭出去,正式与诸位同僚相见。
户部短暂的热闹之后,明昭便坐到正堂内侧的一处空置的桌案旁,尚书大人已经回了内室,正堂内陡然安静下来,若是寻常初入官场的年轻人,或许会心中难安。
而明昭,施施然坐下,从左侧的袖袋里取出一块云锦,挽起袖子就开始擦拭桌椅,三位侍郎此时都忙于手头案牍,当真是一副为朝政鞠躬尽瘁的尽职模样,但余光时不时看向那个角落,见明昭这般自得其乐,也是眼角微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