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
姑苏最热闹繁华的就是七里山塘,小桥流水,乌篷船摇,夜风里有阵阵的花香,两岸的酒家都亮起一串串红灯笼,有年轻貌美的小娘子结伴在岸边放荷花灯。
明昭与镇国公主早已商议好,因为明昭长于姑苏,难以隐姓埋名,便以明昭在明,镇国公主在暗,以明昭的夫人容清雪的身份来到姑苏。
将金鲤双和绮风安顿在明府后,明昭便邀镇国公主夜游山塘街,慕容焰头戴幕篱,静静看着立于船头的明昭,正所谓“公子风流嫌锦绣,新裁白纻作春衣。”
明昭一身玉白春衫,更显玉姿神秀,在这富贵风流之地,更是出尘绝艳。
而明昭在这山塘街便如游鱼入海,极为自在,临河的许多店铺老板都与她相识。
酒铺里风韵犹存的老板虞娘子见到明昭便娇笑道:“诶呀,明郎回来啦——正好来尝尝我们家新酿的桃花酒—”
明昭自然知道虞娘子是一等一的酿酒大师,她接过小巧的胭脂瓶,打开红封,果然酒香清绝,浅尝一口,醇香醉人,明昭笑靥明媚:“遍长安的酒家都比不上虞娘子的酒。”
虞娘子笑容娇媚,又是颇为爽利的性子,笑道:“可惜了,本来想给明郎作大婚时的喜酒呢—”
旁边绸缎铺的掌柜起哄道:“虞娘子才不是可惜自家的酒没成明郎的喜酒,恐怕是可惜自己没成明郎的新娘子吧—”惹得虞娘子呸他。
山塘街上乌篷船来来往往,笑语如织,明昭一行始终沿着山塘的主流,一旁的墨独忽然看到一条支流热闹非凡,绫罗红绸,灯火重重,便问明昭:“那条街是卖什么的?”
明昭看着那条支流上往来穿梭的花船,道:“卖笑。”
墨独闹了个大红脸,幸好他长得黑,不是很明显,这时乌篷船正与一条花船擦身而过,花船上一个貌美的女子见到明昭,欢喜唤道:“明郎——”
船中一众人都齐齐盯着明昭,眼神古怪。
明昭轻轻颔首,道:“莺儿姑娘。”
墨独脸也不红了,和墨双一起紧紧盯着两人,眼里闪烁着八卦的光,甚至连自家殿下俏脸含霜都顾不得了,二人心道:“啧啧,果然是个风流公子,绝非良人,他们可不能把自家殿下托付给这浪子,呸。”
那莺儿姑娘一看便是活泼喜人的性子,笑声如黄莺一般清脆,她道:“听说明郎大婚之日高中状元,双喜临门,今天才能当面向你道喜——自从你为玉沙姐姐和月容姐姐赎身,我就不曾见过她们,她们过得还好吗?”
墨独墨双两人闻言面容更是古怪,这浪荡子不止逛青楼,竟然还为花娘赎身,还赎了两个,心疼自家殿下,无双想到殿下,忙偷偷觑着殿下的脸色,果然慕容焰眉眼含怒,唇畔隐隐有一丝冷笑。
明昭温声道:“她们过得很是快活自在,亦是十分思念你,只是不便与你相见,她们托我多照顾你,莺儿姑娘若有事,尽可来找我。”
莺儿甜甜一笑:“多谢明郎啦—”
花船渐渐行远,山塘七里,渐渐远离繁华的平江坊后,两岸不再挂着红彤彤的灯笼,仿佛洗尽铅华,尽是粉墙黛瓦,在明月之下,仅有木桨划水的声响,宛如行舟于水墨画中。
乌篷船上一片寂静,墨独墨双大气不敢出,尽量缩在一旁减少存在感,明昭本就是人精,自然察觉气氛不对。
她略思索,便想到一是上位者不喜自己下属是酒色之徒,二是公主殿下亦是女子,自然不屑风流子。
虽然公主早知自己的女儿身,可明昭也要为自己解释一番,她向镇国殿下说道:“臣有一事要向殿下请罪。”
“哦?明郎有何事。”
听到这声阴阳怪气的明郎,墨双只觉得好大一股醋味,简直要把牙酸倒,既然这明昭都要为自己过去的风流韵事请罪了,殿下尽管发落他便是,何必自己呷醋。
“越女灵秀,兰质蕙心,苏绣更是四大绣品之首,苏州的秦楼楚馆就不止教习姑娘们琴棋书画,连女红都是顶尖的师傅专门教导,方才莺儿姑娘提到的玉沙姑娘和月容姑娘更是刺绣技艺巧夺天工。”
墨独墨双目瞪口呆,心道“你不是请罪吗,跟殿下夸赞你赎身的花娘作什么。”
慕容焰倒是心有隐隐有感,只是听着明昭说起这个姑娘那个姑娘的,心中烦躁,一时没有明白明昭的话。
“臣便为两位姑娘赎身,隐姓埋名,搬到扬州,成了明家绣坊的绣娘,明家锦绣坊的许多花样都是这两位姑娘独创。只是虽然两位姑娘已改名换姓,但到底许多来锦绣坊的女客忌讳这些,明昭只能隐瞒两位姑娘的来历,还望殿下恕臣隐瞒之罪。”
果然,解释清楚误会后,镇国殿下阴沉的面色稍霁。
慕容焰宽宏道:“明郎心善,又有经商之才,本宫怪罪你作什么。”
墨独墨双没料到为花娘赎身的真相是这样,见殿下心情颇佳,自然要捧场。
“明公子真是有君子之风,我曾听说过有绣坊老板贪慕美色,纳了绣坊的所有绣娘作妾侍,明公子为花娘赎身,送她们去扬州重新生活,真是心地良善,洁身自好。”
但明昭只是摇摇头,道:“墨双兄有所不知,纳绣娘为妾是绣坊老板的惯常做法,这却不止是贪慕美色,其实,甚至连绣坊老板娘都会努力劝说绣娘做自己丈夫的妾侍。”
这令慕容焰都十分不解,人都会有嫉妒之心,怎会主动张罗着为丈夫纳妾,若是他,绝不会将夫君拱手让人。
明昭淡淡道:“因为若只是雇佣绣娘,绣娘在嫁人之后听夫家安排回家生儿育女,或者换到其它绣坊做工。如此而来,培养一个绣娘花费颇多,又不长久,还可能会把自己的刺绣技艺带到别家秀坊。”
“那怎么办?”墨独不解道。
“很简单,对绣坊老板来说,把绣娘纳作妾侍便可一本万利。不过是出一份彩礼,便可纳一位绣娘做妾侍,妾侍不仅要侍奉丈夫主母,还要听夫家安排,继续做绣娘的活儿,还可以生儿育女,为秀坊老板绵延子嗣,可谓一鱼三吃,这比每月付绣娘工钱划算多了。”
“那这些绣娘怎会如此愚笨,去当这妾侍?”
“为妻为妾,不过都是如此,连那绣坊老板娘不也要如青楼鸨母一般,为自己丈夫奉上年轻女子为佳肴,看丈夫大吃大啖尽情享用这些女子带来的利益后,自己捡些残羹剩饭,在妾侍面前,摆摆正妻的派头。”
“那被赎身的两位姑娘呢?”墨双问道。
“在明家的绣坊不会有这种纳妾行径,而且我在选绣娘是时,不仅要看绣工,更要看这女子是否心思通透。譬如这两位姑娘,被自家父母卖进青楼后,便与他们恩断义绝,再不理会他们,只为自己筹谋,如今在明家绣坊是一等的绣娘,工钱颇丰,两人买了一处小宅子,一同生活,甚是自得。
而方才那位莺儿姑娘,却还在接济卖了她的哥嫂,还与一个穷书生有些私情,供他读书,虽然她绣工不错,但这姑娘脑子不清醒,自己尚且难保,却慷慨地让这些吸血虫吸她的血,这般愚蠢,我也不会与她说绣坊之事,只看在玉沙和月容的份上,随手照看些许。”
明昭玉颜如雪,在月光下神情近乎冷漠,慕容焰走出船厢,与明昭并肩立于船头。
“你倒是个心思清明的,那莺儿姑娘既然知晓你已经大婚,方才见到本宫便应当猜到,这是你新婚的妻子,她毫不遮掩地提起你为花娘赎身的旧事,若本宫是那等妒妇,岂不是会令夫妻生隙。
明郎,你说那位莺儿姑娘是天真不知世事,还是故意如此呢?”
明昭望着墨色的流水,浅浅叹息道:“不必理会。”
在山塘下游,人声鼎沸之处,慕容焰只在暗影处静静看着光芒耀眼的明郎。
而在这静谧的墨色山水间,少了煌煌灯火,在皎皎月光之下,他却更能看清楚面前这人的风雅多情的公子面具下,慈悲却又冰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