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
山回路转,于无边旷野中忽见一深宅大院,暮色四合,青砖黛瓦的宅门口悬挂了两只青布灯笼,照亮了门匾——青云驿。
容清雪见过官道旁的驿站,亦见过临街的酒楼客栈,可这般建在荒郊野岭,大宅院模样的驿馆却是为所未闻,见所未见。
他随着明昭下马车,拾阶而上,更觉这驿馆外观古朴大气,内里精巧雅致,到门房便有掌柜仆从笑面迎客,那掌柜躬身行礼,侧身抬手指墙,笑道:“青云驿今日还有客房。”
只见墙上平行挂了三个坠着红缨的紫檀木牌,分别是:一等五进院五十两金、二等三进院十两金、三等独门院一两金,每个木牌下又列了许多小木牌,略略一看有“溶梨院”“煎棠院”“栖梧院”之类。
明昭温然一笑,道“此行只有我夫妻二人,便定四晚独门小院吧,四日到长安。”
那掌柜及仆从依旧恭谨有加,并不因客官选了最便宜的院子而轻慢,掌柜取了“栖梧院”的木牌交给一青衣小仆,小仆带路引明昭二人往院落去,另有仆从去牵了马车,搬运行李,井然有序。
容清雪安静地随仆从带领和明昭进了正房,果然是处处雕梁画栋,层层锦帘绣帐,一应器物无一不精,无一不雅。待仆从退出去,容清雪才问明昭道:“这青云驿是什么地方?”
明昭踱步至西窗美人榻,懒洋洋地躺上去,闻言回道:“自然是一家驿馆。”见容清雪过来作势要拧她,忙讨饶地让出一半绣榻。
明昭枕着容清雪的肩膀,把玩着他一缕落下来的乌发,漫不经心的说话:“青云驿是私人开的驿馆,在连接大晋重要城池的官道上,每隔两百里左右便有一家青云驿。
不同于官驿客栈是一间间的简陋客房,青云驿是一座座精巧雅致的院落,如今那些高官巨贾出行,大多都宿在青云驿。”
容清雪还是觉得好奇:“我们明日就出发,你为何定四日的客房?”
“这便是青云驿的便利之处,定了院子便可住任一家青云驿。马车一日行两百里,骑马一日行四百里,不论乘车还是骑马,一日路程都能从一家青云驿到达下一家,因此出行之人便可一路宿于此。”
见容清雪慢慢点头,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明昭还神神秘秘地凑到容清雪耳边:“今晚这青云驿还住了个大人物呢,想来得是二品以上。”
容清雪见她一脸得意的样子,只差没在脸上写快来问我四个字,想到这人在锦绣楼一派霁月光风的模样,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蛋,倒是嫩得很,一点也不厚。
明昭把自己的漂亮脸蛋拯救出来,笑道:“清雪不知,那五进院落可住百人,普通官宦人家住三进院便绰绰有余,我看到那墙上一等院下面的三处院落少了一处,应是来了位贵人。”
容清雪轻哼道:“既然来了位贵人,你怎么还不去拜见,明昭不向来最招贵人青眼么。”
明昭被美人嘲笑,丝毫不恼:“清雪可是醋了,那些什么县主公主,怎么有我家夫人貌美贤惠呢。”
容清雪瞥她一眼:“你身上的残毒要尽早除去,我看你既有力气顽皮,那今晚便可开始去毒了。”
明昭一听要去毒,人先焉儿了三分,她已听容清雪说过如何去毒,除了要泡药浴,还要施针去毒,明昭最是怕针灸,只好可怜兮兮道:“清雪可要温柔着点。”
虽知道明昭是故作可怜,但灯下的小公子眼波如水,扁着嘴一副委屈的模样,最是招人疼,明昭混迹江湖,红颜无数,这副好皮囊有不少功劳。
容清雪顿了顿,喉结上下动了一下,偏过头不看她,冷声道:“快起来,准备药浴。”
白雾缭绕,西耳房中的大浴桶腾起热汽,容清雪挽着衣袖,将一匣子药材慢慢倒进去。
明昭走进来,问道“这都是什么药材?”
容清雪抬头正要说话,就怔住了,只见明昭将长发全部用金簪挽起,只着一身雪白的中衣,坦然自若地走过来,她行止优雅而潇洒,无半分忸怩,仿佛自己是货真价实的一个公子。
但是容清雪却无法忘记她是个女子,甚至在这水汽缭绕间,她乌发微湿,凤眸水润,轻薄的中衣微微贴在她身上,隐约可见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他不可控制地又回想起那日为她换衣时所见,皆隐于这层雪衣之下,绰约朦胧。
容清雪急忙侧身回避,低声喝止:“衣衫不整的浪荡子,你别过来!”
明昭倒是轻笑出声:“你怎么跟贞洁烈女似的,我来泡澡,还要穿得整整齐齐么,我不光现在衣衫不整,一会儿子还要□□呢。”
容清雪想说男女大防,但他却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明昭与他实则都是十分蔑视世俗规矩的人,不然也不会一个男扮女装一个女扮男装。
只是不知为何,他越来越在意这些,明明在青岫山时他误换下明昭的衣服,发现这是个女子时也仅仅惊讶一瞬,那如雪如玉的女体于他心中心中毫无波澜,也半点不在意所谓贞操男女之别。
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意呢,或许是明昭醒来倚门唤他的那一瞬间,或许是他总是被明昭的乌发长睫吸引目光,或许是她每每靠近时自己加快的心跳,让他越来越注意到所谓的“男女之别”,又或许不是男女之别,而是明昭之别,她区别于万事万物,在他眼中独一无二。
但容清雪却无法说出这些缘由,虽与明昭相处时间并不算久,可他却莫名地了解她的一些想法,明昭与他现在亲近,盖因他是可信任的医师和伙伴,若掺杂进男女风月之情,容清雪相信,明昭会疏远自己。
但他更不愿说些什么“男女大防,女子贞操”之类的俗话,让明昭厌烦自己,只好闭着嘴,红着脸,任由明昭笑语调戏。不过倒也不是白白被笑,明昭似是忘记了方才随口问的药材是什么,容清雪趁机快步溜走。
只是到底是躲不掉,容清雪听到耳房水声大作,明昭咬牙切齿喊道:“容清雪!”便只好走进去。
明昭泡在一桶黑漆漆的药浴中,露出来的皮肤被水汽蒸地粉红,只是玉容雪白,额头还冒着细细的汗珠,容清雪知道这是因为药浴激发牵机毒性,明昭每寸筋脉都在撕裂般的巨痛中,她泡了半个时辰一声不吭,容清雪也十分叹服。
但是明昭能忍住痛,却真忍不了随手一抬,手臂上挂着半条蛇和许许多多蜘蛛和蜈蚣,漆黑的蜘蛛和蜈蚣在雪臂上更加醒目,毛茸茸的触感令明昭浑身发毛,猛地甩出去,激起大片水花。
她眼尾泛红,僵硬地停滞在浴桶里,瞪着容清雪。
容清雪略微心虚,但这些日子与明昭相处,明昭的巧言令色他也是学了几分,容清雪义正辞严地说道:“你这般胆小,我怎么同你说药材里都是些毒虫。”
方才的惊吓缓过去,明昭现在就是觉得恶心,虽说她能看出面前的冷酷医师只是个纸老虎,但毕竟容清雪是在给自己去毒,是以明昭只作乖巧状,倒令容清雪更心虚。
等明昭终于煎熬着泡完药浴,还有针灸等着她。容清雪看着伏在柔软锦被上的玉体,耳后薄红一片,绫缎仅轻掩至腰部,显现一段优美的曲线,而玉背露出,玉臂轻舒,如月夜下深海的明珠晕染生辉,又如新剥的柔嫩荔肉清甜多汁。
容清雪轻抿薄唇,努力使自己心无旁骛,镇定地开始施针。
明昭忍不住闷哼一声,她是极能忍耐的性子,幼时她体内牵机余毒更为凶恶,常常呕血,那时外公眼中满是血丝,只能哽咽哄她,“昭昭要好好的,以后外公不逼你读书——”而莫老头抱着她心疼地眼泪鼻涕齐流。
那时她还能忍着体内剧痛,摆出嫌弃的模样,跟外公嘲笑莫老头,让他赶紧擦鼻涕去。
年岁渐长,明昭倒是不再呕血,但筋脉的凝滞亦是时时刻刻的痛苦煎熬,甚至她日日修炼家传绝学,也仅仅习得招式而半分内力也无,因此她只能读书科举出仕。
但是这银针实在太痛,仿佛不是在去毒而是令她筋脉寸断,不过明昭苦中作乐地想着,这是自己的身体在与牵机决战,忍受的每一分痛苦都会消去体内残毒,她亦都会把这些痛苦千百倍回报给仇人。
只是在二人于床榻之上去毒之时,窗外有暗影听到那些似是痛苦又颇为暧昧的闷哼□□,便一闪而过,于夜色中直奔青云驿的一个奢华的五进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