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五)
高三,一个说起来就会让人紧绷的时期。在大环境的裹挟下,我也没能逃脱,做梦都在背书写题,甚至因此而缓解了对郑启明的暗恋之苦,这样想来也算是好事。
每天三点一线的生活,日复一日的刷题和背书,好像这几百天永远都不会过去。
我记得有一天晚自习,我在洗手台洗了把脸,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突然就很想哭,不知道是因为对未来迷茫和恐惧,还是因为被这重复的生活拖垮了,情绪在那一刻迸涌而出。
我慌忙跑上天台,想一个人平复情绪。然后我碰到了郑启明,真是破天荒,这样宝贵的时光他居然没有在教室努力学习。但是我心情很差,尤其不愿意和他说话,很怕他又戳中我的其他伤心事,然后会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我扭头就往楼下走,郑启明在我身后喊我的名字。那一刻我觉得时间被无限拉长了,我抬不动脚继续往下走,我甚至会想起从前很多次,我也是这样背对着他,期待着他喊我的名字;这次我没有期待,但他却真的喊了我的名字。
“陈清,陪我聊一会儿吧。”他又说道。
我回头了,但是没能陪他好好聊天,因为我想要憋住的眼泪像开闸的洪水,瞬间都涌了出来,整张脸都哭湿了。
郑启明慌张地靠近我,抬手替我擦眼泪,但是越擦越多,我哭着说:“你别擦了。”
他静静地陪在我身边,我哭了好久,自己觉得眼睛都肿了,才慢慢停了下来。
郑启明看了我好一会儿,才温声开口:“怎么这么伤心?”
“我怕,我考不上大学。”我抽抽搭搭地说道,挑了一个还算合理的理由。
“不会,还有好几轮复习呢,你别太焦虑。”郑启明拍了拍我的肩,安慰我说,“学习上有困难可以找晓晓,也可以找我。”
我乖乖点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很怕他发现我仍然对他抱有私心。
因为哭得脑子有点缺氧,所以我根本不记得郑启明要我陪他说会话,我挑挑拣拣地说完自己的烦恼,就和郑启明一起下楼回各自班上了。后来我想起这件事,有点后悔,郑启明可是很少袒露心事的,可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我也不能幻想那一天的谈话能改变我们俩后来这些年的轨迹。
姚梦坐在火堆前,把她和柯恒志的这些年传递过的情书、礼物,一件件的都扔进了火里。
“姚梦,你别这样。”我和任晓晓想要阻止她,怕她日后后悔。
“我只是把我们俩恋爱过的证据销毁,这样才能退回朋友关系。”姚梦不哭反笑,“无论如何,我们都还是朋友的。”
“柯恒志他爸揍起人来就往死里走,他也没办法。”任晓晓只能这样安慰道。
“我没有怪他。”姚梦手里拿着一封信,眼角掉下一滴泪,很快被她自己拭去了,她笑笑说,“这是他写给我的第一封信,里面每个字我都记得。”
“你们只是暂时分开,等到高考结束了,大学还是可以在一起的。”我伸手去抓那封信,想要替她留下来。
“分开了就不会再复合了。”姚梦却直接塞进了火盆最底下,手险些被烫伤,她走到外面去用冷水冲了好一会儿,又走回来坐着,对我们俩说,“我真的没事啦,都烧掉就好了。”
也许是那个年纪说爱很可笑,也许是高三确实过于紧张,所以姚梦和柯恒志分手的插曲很短暂,没有改变整个高三的步调。我也很快再次投身于高三的洪流中,甚至做噩梦梦到自己数学题没做完,然后难过地一直哭,醒过来的时候脸上都是泪。
新年也没有从前那样快乐,我听着鞭炮声,看着烟花爆炸,脑子里都是我那并不清晰的未来——我能考上怎么样的大学?我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郑启明肯定会成为很优秀的人吧。看到群里他发的“新年快乐”,我突然就想到,和前途迷茫的我不一样,郑启明一定是前程璀璨的。
高三下学期,百日誓词大会上,郑启明作为学生代表在台上发言。我在台下看着他,发现即使我们之间联系越来越少,我对他的喜欢却是与日俱增。
但他是星星,我摘不到的。
高考一结束,方诸霄跟我告白了,还买了一大束玫瑰花。
“花很漂亮,也谢谢你喜欢我。”我笑着看向方诸霄,眼眶却有些发热,我甚至在他身上看见我自己,假使我这样跟郑启明告白,肯定是一样的结果。
方诸霄的笑容没有消失,但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挑了挑眉又长舒了一口气。
我很想告诉他他人很好,我们也可以一直是好朋友,但是我没有说,因为我一想到郑启明曾经对我说过类似的话,那都是些被爱着的人觉得温柔的话,事实上却像利刃,划伤说爱者的心。其实后来年纪大一点,总被催婚的时候,我会想到从前错过的很多人,偶尔也会觉得可惜,但我从未假想过我和方诸霄,我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当他跟我告白的那一刻,朋友关系戛然而止,只剩下回忆了。所以我也经常会害怕,我和郑启明究竟能维持这个朋友关系到什么时候呢?
好在斧头帮一直存在。我就可以假借朋友之名,一直与他保持着联系。
“终于考完了。”(王亚林)
“之前怎么说的,去哪里耍起?”(姚梦)
“你不是一直说要去海边。”(柯恒志)
“我我我我!我想去海边!”(任晓晓)
“我也想!”(陈清)
“我堂哥他们正好要去d市出游,到了那边他们会租车自驾。一起去吗?”(郑启明)
“去!”(任晓晓)
“都去吧,不去的举手。”(姚梦)
我知道任晓晓的意思,是希望能够劝姚梦和柯恒志复合,但是我莫名就觉得希望很渺茫,因为姚梦似乎是真的下定了决心,在她把见证恋爱关系的物品付之一炬之后,就只剩下坦荡的朋友关系了。有时候我很羡慕姚梦,想要爱的时候勇敢坚毅,真到了要她放下的时候,她又能彻底斩断,不因为过往种种而龃龉不前。要是我的话,大概就是开始的时候畏畏缩缩不够勇敢,该结束时又难舍难分无法忘怀,一生都在爱与恨中反复咀嚼,备受煎熬。
d市比w市温度低很多,但姚梦还是在机场又涂了一遍防晒,对自己的皮肤忧心忡忡。
一起出游的有郑启明的堂哥大郑哥,还有大郑哥的朋友牛哥、谦哥、骆哥、骆哥的对象茜茜姐。大郑哥、牛哥和骆哥去取车,我们其他人在负一楼等他们,柯恒志要帮姚梦提行李。
“作为好哥们呢,你帮我拿行李我没意见。”姚梦松开手,笑一笑说,“但你如果还在想其他那些,那就没必要了。”
柯恒志皱着眉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过了行李。
“好朋友当然是好朋友。”任晓晓在一边打圆场道,“从朋友做起嘛。”
姚梦看着她笑了一下,也懒得反驳。
牛哥最先开车过来,招呼我们上三个人。谦哥第一个“哎”了一声作为回应,然后敦促着姚梦快上车,又喊柯恒志一起把行李放到后备厢。柯恒志愣了一下,然后紧紧跟上去,咧着嘴低声跟谦哥道谢。大郑哥的车子开过来了,直接就喊郑启明帮我和任晓晓搬行李,于是我们四个人一辆车上路了。最后是骆哥的车开过来,茜茜姐坐在副驾,王亚林在后座,给我们发消息说他好像是跟着爸爸妈妈出游。
“都是小明的同学吧。”大郑哥问道。
“是的,哥哥好,我叫任晓晓。”任晓晓刚刚一个箭步往前冲,坐上了副驾,此刻正乖巧地回答着问题。
“听他说过你们的名字。”大郑哥突然看了一眼后视镜,与我对视了几秒,然后笑着问,“你是陈清吧?”
“啊是,哥哥好。”我笑着打招呼。
“你跟小明算青梅竹马,小学在隔壁学校,初中在一个学校,高中还同班了。”大郑哥说。
“我们三个都算,晓晓是小学四年级转到我班上的。”我抓着安全带,笑,“都认识很久了。”
“我们认识最久。”一贯沉默的郑启明突然开口说道。
“是吧。”我点点头,没有再说其他的。
后面的路程,我们俩都一直保持沉默,任晓晓和大郑哥聊得很开心也很投缘,时不时发出崇拜的呼喊声。
在美食广场吃完东西,大家都觉得有些疲惫,就决定回房间休息,明天再出来玩耍。
姚梦第一个冲进浴室,任晓晓追在后面让她洗快一点,因为姚梦总是边洗澡边看电视,经常就在里面耗很久。
我陪着任晓晓看了会电影,觉得很闷,脸上也有些发烫,便决定出去走走。
“我陪你去。”任晓晓伸手去够遥控器,准备关上电视跟我走。
“不用,我就在酒店外圈走一走。”我摇摇头说,“你等姚梦洗完就去洗,我回来差不多轮到我了。”
“那你把手机静音关掉,随时回消息听电话哦。”任晓晓又躺回去,嘴里还在唠叨我。
“知道了!”我笑着给她一个飞吻,然后换了鞋子出门。
酒店的长廊很长,而且弯来绕去,电梯又在离房间很远的那一侧,我怀疑我等下回来的时候又会绕晕,不过没关系,只要没有鬼打墙,我总是能找到的。
电梯好一会儿才上来,郑启明站在里面,手里拿着喝了一半的冰汽水。
他站在电梯里,也不出来,问我:“你出去?”
“嗯,随便走走。”我走进电梯,摁了一层,问他,“你不出去吗?”
“我跟你一起吧。”他摁下关门按钮。
“不用。”我说完又给他摁了开门,说,“你回去休息吧。”
他又摁下关门,语气淡淡的,说:“走吧。”
电梯下二十三层楼的速度不快也不慢,足够我又在反思刚刚说的话,也许我应该说“不要”而不是“不用”,后者总像是留有转圜余地,而前者才是果断拒绝。但也可能那一刻的我,内心确实是希望有所转圜的吧。
路过一家小商店,郑启明问我:“你喝汽水吗?”
“不喝。”我说,“就是出来走一下,房间里有点闷。”
“哦。”郑启明应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我们俩沉默着、步调并不算一致地、没有目的地地慢慢走着。
快走到海边的时候,郑启明突然叫住我,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问道:“方诸霄他…你拒绝他了?”
其实就算不是好朋友,普通朋友这样问也是正常的,更何况其实这件事在群里已经说过了,也不算什么秘密。但是此刻他问我,我就很想反问他,是以什么身份问这个问题呢?是纯粹的关心我还是有其他的意思呢?但是这一切都是我在臆想,在自作多情,所以没必要自讨没趣地去反问他。
“拒绝了啊,不是在群里说过了。”我耸耸肩说,“我又没有隐瞒什么。”
“你觉得他哪里不好吗?”郑启明又问我。
“没有啊,他人很好,长相帅气又开朗阳光,是很优秀的人。”我踢了一脚沙子,然后蹲下去,脱了鞋子把自己的脚埋进去。
郑启明在我旁边蹲下来,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回看了他一眼,叹气笑道:“但是我不喜欢他,所以即使他很好,我也只能拒绝。”
郑启明仍然没有说话,眼神也移开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问道:“那你是怎么看我的呢?”
“英俊、聪明、善良,很优秀。”我边笑边竖起了大拇指。
郑启明突然抓住我的大拇指,吓了我一跳,他认真地问道:“那你喜欢吗?”
也许是他的问题太突然,也许是我的虚荣心作怪,反正我没有遵从本心做出诚实的回答,我做了个鬼脸掩饰情绪,挣开他的手,哈哈大笑道:“怎么可能!我们可是好朋友!”
郑启明看着我,片刻之后像是松了一口气,也笑道:“好,永远都是好朋友。”
看到他这个反应,我就感到很庆幸,庆幸自己方才没有把荒唐的妄想说出口,不然此刻就会变成尴尬的笑话。
没办法的,我是一只无用的鱼筐,本就不该奢求能兜住清流,也不是我太悲观,只是看淡了。有的人有的事,一开始就是注定了的,一直纠缠下去的也没有意义,我又不是真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