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几近绝种的爱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爱美与丈夫许重就没了共同语言。老实说,他们结合的时候就几乎没有共同语言,有的只是一种相敬如宾的感觉。爱美从小就失去了母亲,父亲又不能时常在她身边,加之还要照顾妹妹爱佳,她变得少年老成,敏感坚强,任劳任怨。结婚后,婆婆对她非常苛刻,横挑鼻子竖挑眼,她倍感压抑,却又无力反抗。
一般情况下,化解婆家的矛盾,娘家是大后方。但爱美与后妈李晓梅终究不是亲母女,父亲又一边倒地偏向婆婆,认为做儿媳的就得听婆婆招呼,根本不听她的苦衷。而许重少年丧父,由母亲一手拉扯大,简直有些愚孝,因此爱美是有苦无处倾诉,只得忍气吞声,任凭婆婆数落。
在这种情况下,作为英文老师的爱美选择了阅读,古今中外的书籍,都找来读。后来,为巩固自己的词汇,她疯狂地喜欢上了英文原版名著,渐渐深陷在那种浪漫的爱情幻想中,觉得自己可悲极了。
许重是个不苟言笑、工作起来就忘了一切的人。起初,两人还有时间出双入对,自从许重辞职创业后,这种机会几近于零。爱美是个安静的人,也不怪许重对她的冷淡,乐得清净。除了教学,她便一头扎进书里,自顾自地遨游在虚幻的小说世界中。
那是一个周末,学校的一位女老师约她到后海吃饭。这位女老师名叫江玲,是个诗歌爱好者,担任一个网络文学社区的论坛版主,经常到论坛里发表顺口溜似的歪诗。江玲年届三十,离异后单身,喜欢约诗友见面,对上眼的就做一回露水夫妻,活得逍遥自在。
那天的后海,秋天的脚步刚刚到来。
江玲约的人是两男一女,萧意离就在其中。
爱美不太习惯与陌生人交流,只是坐在那儿,礼节性地微笑,并不插话。这几位诗友时而高谈阔论,时而长吁短叹,让爱美觉得颇有意思。
女人独有的直觉,让她感觉到萧意离的目光总是追随着自己—即使他侧身对着她,但他的目光仍然会转向她。目光当然不会转弯,然而当一个人注意另一个人时,余光里那种刻意的热烈就会延伸过来。
时间一长,爱美也留意到这个蓄着披肩长发、留着蓬乱胡须的高个男人。他说不上帅,但面容棱角分明,有种饱经风霜的倦怠,眼神里是看透尘世的忧郁。爱美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词:牧马人。
也许是萧意离接近原始的朴直形象唤醒了爱美亲近自然的渴望,也许是爱美在家庭的压抑氛围中急切地想寻求解脱,总之,那次邂逅让她的心底泛起了涟漪。萧意离的出现,像一粒石子落入平静的水面,让爱美的心湖微澜四起。
之后萧意离不停地约她。起初,她还刻意推托,但后来,她终于架不住这个诗人执着的追逐。特别是,他亲笔写下的一首首诗歌,从吟物伤怀的抒情,到如遇知音的倾慕,再到肝肠寸断的思念,加剧了她心湖的荡漾。
这种追求是传统的、含蓄的,恰如经典名著里那些美好的爱情,是爱美一直以来的幻想。诗人在北京只是暂住,他畅游各地,用书信表达着对她的思念,同时将山川风物与爱美相互映照,让爱美深醉其中。诗人觉得,爱美不属于都市,她是属于自然的。诗人将浪迹天涯写进诗里,将为伊消得人憔悴写进诗里,一字一句地向她传递着那种几近绝种的爱恋……
平安夜这个西方节日,对于现代都市男女而言,是一个可以疯狂放纵的借口。但对于爱美,这个节日没有任何意思。因为,诗人好久没有来信了。诗人除了偶尔用网络发表诗歌,拒绝用手机,拒绝用dv,拒绝用相机。这些高科技物件,被诗人看成是一种灾难。诗人不喜欢都市,但爱极了都市里压抑地生活着的爱美。
许重当然不记得这个爱美喜欢的西方节日,珊珊早早就被奶奶接回了家。那天,爱美打电话给爱佳,想约她吃个饭,但得到的消息却是她要相亲。爱美顿时觉得没意思透了。婚姻的围墙内很冷,如果还有一点热度,就是因为珊珊。不过,五岁的珊珊似乎已经被宠她的奶奶完全收买了,不再像以前那样黏她。家里的房子,四室两厅,很大,但她觉得那就是一座冰冷的坟墓。她不愿回去。
在学校的办公室熬到天黑,她才头脑昏沉地出了门。偌大的校园,补课的学生们早就不见了踪影,老师们更是一下班就收工了,只有看大门的老大爷坐在传达室里,捏着个驴肉火烧,就着二锅头,边哼边吃边喝,悠然自得。爱美向他打了个招呼,独自出了校门。她心想,这老大爷独身一人,无牵无挂,活得倒挺自在……
雪纷纷扬扬地下着。爱美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思忖着如何度过这个可怕的夜晚。突然,斜刺里冲过来一个男人,手捧一束火红的玫瑰,挡在她的面前。爱美一惊,随即发出了呼声:“……是你!”
来人正是萧意离。
诗人黑红的脸膛,在漫天大雪里显露出壁炉般的温暖;那一束玫瑰,就像冬天里的火把,在她的眸子里热烈地跳跃。爱美一瞬间醉了。
这一夜,爱美体会到了人生中最难忘的片段。诗人找了个酒吧,用极富哲理而又浪漫的语言,向她讲述自己的传奇经历。爱美小时候在湘西老家,后来随军,生活空间极其狭小。诗人所说的,全都是新鲜事物,全都令她心驰神往。
直到午夜来临,诗人仍然意犹未尽。爱美生性保守,从不在外过夜,于是她向诗人辞别。诗人送她回了她住的小区,再去找招待所住宿。
爱美推开家门,家里很冷。不是暖气不烫,而是没有温情。珊珊已经和奶奶睡了。
她把灯关了,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睡意全无。家,本来是温暖的地方,但爱美觉得这个家,已经变成了牢笼。
突然,门响了。丈夫许重打开灯,带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进来了。
“哟,你也在家?”丈夫喷着酒气,对爱美说,“介绍你认识一下,这是我生意上的伙伴,唐小姐。”
爱美在极度的震惊中,强忍着怒气,冷冷地说:“什么生意伙伴?是小三吧?”
“我是占老三,但我并不小了。”那妖艳的女人咯咯笑道,“许总,你不是说没人在家吗?”
“生活常有意外发生。”许重阴阳怪气地说。
“许重,不用你逼,我走就是!”爱美气鼓鼓地站起来,没再说话,拎包甩门出去了。
回到娘家,父母已经睡了。她有娘家的钥匙,便径直前往爱佳的房间。
这个二妹,平时虽然大大咧咧,但关键时候特能把得住。然而她没想到,二妹的建议,居然是要她找什么“试离婚公司”……
当宋时鱼一语道破她另有“心动的男士”时,她震惊了。萧意离是她心动的男士吗?说实话,她跟诗人连拥抱都没有过。诗人只是在用至纯至真的精神之爱向她展示,这个浮躁的社会里,仍有像他这样的人……
在父亲召开家庭会议以后,爱美着实被父亲的严厉吓着了。她开始刻意躲避诗人的追逐。可是,她越是躲避,诗人的追求就越是强烈。
诗人竟然又到学校去找她,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买了束鲜花,怔怔地站在学校门口,准备等到她下班。
爱美从窗口瞥见,顿时吓坏了,赶紧跑出去,把他拉到一个偏僻处,压低了声音说:“你是要逼我自杀吗?大白天的,你一个大男人,站在那儿太显眼了,让我在学校怎么做人?我是有丈夫的人啊,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可我无法克制对你的思念。”诗人嗫嚅着,“我见不到你,就无法睡觉吃饭,无法思考,无法活下去!”
爱美看着他红红的眼珠,心被绞动着。诗人清瘦的身躯此时显得更加单薄。她丝毫不怀疑他对自己的爱慕,因为男女之间的微妙感觉,只有当事人才能触及那种细微的颤动,如同只有空气才能感知蝶翼的振荡一样。
“可是,我有家庭,有孩子……”爱美几乎是哀求他,“你还是继续去游历四方吧……意离,真的,我只是个普通的老师,一个俗人,请你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了,好吗?我求你了!”
诗人的眼神黯淡下去。他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爱美走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影将诗人的目光拖成了一道久久不散的航迹。
然而,接下来的事,让爱美始料未及—诗人果然没再骚扰她,但他采取了一种最原始的求爱办法。
第二天,艳阳高照。爱美起床后,拉开窗帘,就看到一个人,站在她家小区围栏外的空地上。他站得很直,像一个恪尽职守的哨兵。诗人以标枪般的姿势宣告他坚贞不移的忠诚。
爱美心头涌起感动、担心、内疚、害怕交织的复杂情感。但她还是果断地将窗帘拉上了。
第三天,大风。爱美是被北风拍打窗户的声音惊醒的。许重已经不与她同室居住,珊珊喜欢与奶奶睡,她又恢复了单身时代的生活。窗外还有些黑。她的神经被一种隐约的感觉牵引,拉开窗帘,她果然看见诗人还站在昨天站的地方,北风正掀动他并不厚实的大衣,让人担心他随时都会被风刮走。爱美不忍看,但又忍不住想看。她觉得只有在小说里,才有这种傻傻的情人。
第四天,大雪。天还没亮,爱美就醒了。她是被冻醒的,尽管屋里有暖气,但寒意似乎从墙缝中不断地渗进来。她披衣起床,下意识地轻拉窗帘。窗外微亮,在那个固定的位置,诗人像一颗钉子一样钉在那里。与以前不同的是,这颗钉子是白色的,已经与天地万物融合在一起。
泪水漫上爱美的眼眶。如果说前两次她还有所顾忌:父亲、珊珊、许重、婆婆、工作……这一次,这颗“雪钉”已经钉得她的心口发疼。她穿衣下楼,一步一步向诗人走去……
诗人没有动。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冻僵,但他的眼神是明亮的。
最亮的眼神,是凝视心爱的情人的眼神。如果还有泪珠滚落,那么,这种被清洁过的眼神,比星星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