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难以忘却的大青虫
刘隐龙戴一副眼镜，中等身材，微微发福，白面少须，耳垂很大，满脸堆笑。他走路的样子很奇特，一摇一晃的蹒跚样子，像只吃饱了的鸭子。
他来迟了五分钟。此时，大厅内人声鼎沸，青年男女们已开始狂欢了。
“真不好意思，堵车了。没想到京城里的年轻人，这么喜欢过洋节，看来，我真是上了年纪了。”他稍微带点口音，不过不仔细听，也听不出来。
“刘总客气了。”爱佳微笑道，“我们郝总经常提起您，说您是靠单枪匹马杀出来的商场豪杰，很敬佩您啊。”
“郝总这是在说笑。”刘隐龙微笑道，“不过我一直怀疑他常提起的一句话：娶妻当娶孔爱佳。现在看来，我的怀疑显得多么无知。”
“哦？”爱佳觉得面上有些发热，这个老油条果然厉害，“也许您对别人说这话，会令人高兴，但我怎么听着有些别扭啊？”
“我是说真心话啊。”刘隐龙看了看四周，“孔主任，这里有点吵，要不找个全封闭的包间如何？”
“我知道您经常在北京饭店贵宾楼请人吃饭，但我是公司职员，级别不够，再加上喜欢热闹，因此未经您同意，就找了这个卡座。”爱佳定了定神，“当然，如果您觉得不大中意，也是可以换的。”
“不用了，不用了。我主要是怕你嫌吵，其实我个人最喜欢在小饭馆吃饭，越小的饭馆越有味道。”刘隐龙向侍者打了个手势。宋时鱼就过来了。
“请问先生，需要点什么？”宋时鱼哈腰问。
“那得看对面这位美女的意思。”刘隐龙很绅士地把菜单轻轻往爱佳面前一放，“请孔主任点菜。”
爱佳推辞不过，点了四热二凉，一瓶啤酒，一扎鲜榨橙汁。
宋时鱼很专业地记完，说了声“请稍候”，就离开了。
“看来孔主任经常点菜。”刘隐龙坐直了身体，“最主要的是挺节俭，难得。”
“我听郝总讲，刘总您从不相亲，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前来见我一面，真是我的荣幸。”爱佳打起精神，对这位私企老板微笑道。
“那是我胆小如鼠的缘故。”刘隐龙自嘲道，“实际上，我每天一睁眼，头一件事就想着相亲。钱钟书好像说过，老男人谈恋爱，如老房子着火。人到中年，真是可怕呀！”
“现在四十岁的男人，正是钻石阶层。”爱佳觉得这刘老板倒很温和，不似那些暴发户低俗，“刘总身家亿万，不知有多少明星美女追您呢！”
“钱倒是有几个钱，但钱不是万能的。”刘隐龙叹道，“这四十年来，我拼命挣钱，可是也错失了很多东西，特别是学习文化知识的机会，现在是追不回来了。从这一点上来说，人的一生，不可能什么都得到，失去的总比得到的多啊。”
“可是，那么多人成天忙忙碌碌，不就是为了挣到钱吗？”爱佳接上话头，“我身边许多有文化的人，终其一生，不过是为了一套房、一辆车而已。您才四十岁，就做成了大事业，怎么能说失去的比得到的多呢？”
“任何事都有利有弊。”刘隐龙道，“我小的时候，在村里长大。父亲死得早，母亲为了找活路，改嫁了，把我扔给奶奶。奶奶眼睛不好，手脚也不灵便，家里也没什么吃的。记得有一次，奶奶煮菜给我充饥，汤碗里有条一拃来长的大青虫……都被煮烂了……”
爱佳胃里翻腾了一下，但想着今天带着任务，便忍住了，问道：“那后来呢？”
“我当然是把大青虫连汤带汁囫囵喝掉了。”刘隐龙边说边叹息。
这时服务生把菜端上来。
不看菜还好，一看，爱佳胃里翻江倒海，差点一口喷出。但她使劲咬了一下牙，轻声道：“原来刘总是个孝子啊。如果您当时说汤里有虫，奶奶一定会内疚甚至伤心的。”
刘隐龙沉默了半晌，将啤酒倒满，敬了爱佳一下：“爱佳啊，谢谢你！”说罢一饮而尽。
爱佳喝了一口橙汁，压了压胃里涌起的酸水，不解地问：“谢我什么？”
“说真的，我讲这个小故事，就连我公司的女孩都要吐。”刘隐龙又把酒倒上，“这个故事，别人听到的是恶心，而你听到的却是亲情，叫我如何不感动？”说着，又敬了爱佳一下，再一口干了。
爱佳恍然。若在平时，她听到这个故事，就算不喷出来，也会离座而去。只是，今天面对一个亿万富翁，又先期作了谋划，才强忍罢了。
等刘隐龙倒满，爱佳主动敬了他一杯，说：“刘总，为了难忘的大青虫，为了信念，敬您！”
刘隐龙把杯顿住，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这是信念？”
“因为您奋斗的力量来自那条大青虫。”爱佳真诚地说道，“当然是我妄自猜测的，说得不对，请刘总原谅。”
“不，你说对了。”刘隐龙眼睛发亮了，“当年，我喝了那菜汤，跑到屋后去吐，差点把肠子都吐出来。那时我就发誓，我一定要让奶奶过上好日子。后来我就到城里，开始打拼。每次在失败之时，我只要想起那条大青虫，就有了前行的力量。”
“奶奶现在还健在吧？”爱佳问。
“走了，今年秋天刚走……”刘隐龙神色黯然，低下头来。
“对不起。”爱佳低声说。
“奶奶活到九十岁，度过了最开心的晚年。不过……”刘隐龙的声音越来越低。
“她有什么遗愿吗？”爱佳问。
“她只是想看一眼孙媳妇。”刘隐龙眼里有些潮湿，“可是我……我其实一直在找，但我不能找一个一听我回忆大青虫就呕吐的女人做妻子啊……”
“难道刘总以这个为择偶标准？”爱佳忍不住道，“有的人，一听到这种事，就会条件反射，这也没有什么呀。”
“不对。”刘隐龙摆摆手，“夫妻夫妻，相扶相携。如果关于这大青虫的记忆都容不下，这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这……这倒也是。”爱佳见这个中年男人陷入深深的追忆中，觉得他很诚实，觉得今晚见面的三人中，这个人富而不骄，挺重感情，便将宋时鱼的提示抛之脑后了。
“爱佳……其实，今天我本不想来。”刘隐龙突然昂起头，“你们的郝总，的确是我很好的生意伙伴，他的面子，得给。但我万万没想到，你是如此善解人意。真的很感谢你！”
“我善解人意？”爱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里头有几个细节。”刘隐龙说，“既然你这么真诚，我也就直说了。第一，你听见我讲奶奶的故事时，直称‘奶奶’，而不像别人一样称‘你奶奶’，足见你非常有亲和力；第二，你实际上胃里在翻腾，但你强压住并且面无异色，这需要勇气和毅力；第三，你能从一条大青虫看到我的力量源泉，足见你有过人的洞鉴力。有这三种力，你完全可以做得比我更大，更有钱！那么，你是不是与我相亲，咱们能不能成为朋友，已经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一见如故，让我有如遇知音的感觉，使这个平安夜在我的生命中变得如此不同！”
爱佳一震。这刘隐龙果然如宋时鱼所言，是个心细如发、明察秋毫的人。看来，人们常说那些暴发户都是不长脑子，完全是一棍子打倒一片。
在接下来的谈话中，爱佳竟然被刘隐龙深深吸引。她听他讲自己的创业史，讲如何刻苦自学，讲人生感悟。刘隐龙的故事，简直就是一部传奇，不仅让爱佳忘记了宋时鱼的嘱咐，还让她忘了时间，成了真诚的听众，甚至快成为他的粉丝了。
突然，她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爱淘打来的。
爱淘在电话那头说：“二小姐，还真投入哈。时间到，换场吧。”
爱佳如梦初醒，接连嗯了几声，挂了电话。
“有事？”刘隐龙问。
“是有点事。”爱佳有些不好意思，但想好的托词，一时又说不出口。
“服务生，买单。”刘隐龙招了一下手，然后掏钱包。
“真……真不好意思。”爱佳有些难为情地说。
“来日方长，你赶紧忙你的事吧。”刘隐龙结完账，站起来，伸手与她一握，“在这个美好的夜晚，能与孔主任倾心交谈，是我的荣幸。另外，我必须说一点，你今晚的发型，是我见过的女性中，做得最完美、最得体的。”
刘隐龙走了。
但爱佳分明感到他身上那种成熟、谦逊、豁达的成功男人的气场，依然散发着活力。
与前两位比起来，刘隐龙更稳重，更有故事，更能洞悉世态。他就像一杯醇酒，越是靠近，越能嗅到醉人的浓香。
爱佳仍在回味。直到宋时鱼的到来，她才回神。
“爱佳，赶紧准备下，下一场马上到。”宋时鱼一边换桌布，一边低声道，“没有时间跟你交流了，准船长马上就到，你见机行事吧。”
“好吧。”爱佳懒懒地应了一句。实际上，她已不再想见其他人。因为她觉得，这个刘老板，就是她心中的兄长和良师。她已产生了与他继续交往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