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郎君
天禄居,原名揽月楼。
长安城里最大的一家酒楼,与皇城遥遥相对。
曾是当朝第一位女官的私产,几经转手,现下是齐家家产。
齐家将其修葺一新,青砖灰瓦,脊刹山花歇山顶,极有江南韵味,却与恢宏的长安格格不入。
楚王与一位浅绿官袍的郎君,在二楼雅间临窗相对而坐。
绿袍郎君给楚王斟茶,茶香缭绕,是本应为贡茶的顾渚紫笋,这小郎君却如寻常物一般拿来待客。
那郎君笑着寒暄,倒不见谄媚,“早该摆这一席,楚王往鄯州走得急,我又铨选1才落定,这才耽搁至今。”
楚王端了茶盏算是给他这个面子,“走前中书令说有关乎本王身家性命的大事相告,不知是何要事?”
齐康也没卖关子,将一只木匣递给楚王,“不知楚王可曾听说,长公主殿下及笄后,曾议过亲。”
楚王神色淡淡,“未曾。”
齐康将匣子撒开,束好的书卷,策口斜封裴度二字。
“铨选前,我任千牛官2时,曾被借调大理寺协助长官复核刑狱,碰巧知晓了这桩隐事。”
书卷拆开,龙鳞装的卷子,一侧写生平,合上是头戴帷帽怀抱琵琶的女子的侧影。
这女子石榴色圆领短衫红白破间裙,透过帷帽能窥见圆润的半边脸颊,墨玉琵琶连其上花鸟螺钿都栩栩如生。
能在龙鳞册上刻画的如此清晰,想来是费了一大番功夫。
齐康凌空虚虚一点,“这琵琶,下官有幸见过一次,是长公主殿下的慕云杉。”
一柄琵琶,随了国姓,有模有样地取了姓氏名讳,的确是长公主的作风。
楚王不着痕迹地多看了几眼,十五六岁的慕凤昭,哪怕连个侧脸都半遮半掩,也是娇憨可爱。
齐康接着道:“裴度,永隆二十八年的寒门进士,殿选被先帝亲封的状元,更熟一举通过铨选,破例入大理寺,前途无可限量。”
齐康看楚王神色并无异样,话锋一转,“这样样一位郎君,死在景佑元年。死前复核的最后一桩旧案,牵涉到了您。”
“我?”楚王折扇轻摇,适时疑惑,似是不知自己怎么会和这早逝的郎君扯上关系。
“具体如何,我并不清楚,他的案件上头讳莫如深,不许打听,但他死得不体面,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死前料理的最后一桩案子在您的地界查的,回来便下了狱。”
齐康缓缓将自己的推测和盘托出,“他的生平册子画着长公主的琵琶,或许他便是长公主择定的还未及昭告天下的驸马,而长公主上表弹劾您,也正是自裴度身亡那时起的。”
“她许是早就疑心此事与您相关,若真如此,如今您在京中,借居鹿鸣坊,实在是危险重重。”
齐康眉目间的忧虑不似作伪,还贴心替楚王添了一回茶。
楚王仿佛始终游离于此事之外,哪怕齐康已经明示他或许有性命之忧,他纹丝不动,不紧不慢反问道:“那齐郎君与我说起这事,是何意?”
齐康略一抱拳,“自是为了与楚王修好。楚王有匪君子,替大渝保东南境安定,租庸调皆居大渝诸道之首,实乃大渝栋梁。”
齐康见楚王似乎不为所动,大义凛然道:“某实在敬佩,愿助楚王与公主化干戈为玉帛,帮楚王返回扬州,护楚王无恙。”
听他提及长公主,楚王疑道:“长公主心志坚定,不为外物所扰,齐郎君要如何劝说?”
齐康温和一笑,“长公主的婚事不日将被提起,太后与圣人,属意齐家。”
这是要亲上加亲,求娶长公主的意思了?
楚王笑容冰冷,“尚公主,的确不失为一个好提议。”
楚王起身,“多谢齐郎君的好茶与维护,本王——”
“等你的好消息。”
齐康起身相送,“齐家不过想替陛下分忧,保得大渝四境安稳罢了。”
齐康直把楚王送上马车,心道楚王还是值得拉拢的,连个赶车的随侍都穿得上织金锦。
马车才驶出坊门,为楚王赶车的随侍便钻进了车厢里。
“奉劝你一句,莫与此人走太近,凤凰阿姐不喜欢他。”
随侍二郎将楚王的近侍拽出去赶车,自己坐得离他近了些。
楚王了然。
车厢闷热,他掀了帘,望着两侧倒退的槐柳和行人,轻声问道:“二郎你跟着长公主的年岁长,那你一定听过,裴度此人吧。”
等二郎反应过来楚王究竟问了什么,他捂着嘴向后仰倒,眼珠子都要瞪到眼眶外边来了。
“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没听过也没见过,你够胆就去问凤凰阿姐,别为难我了!”
二郎落荒而逃,不知道跳车去了哪里。
反应竟这般剧烈,楚王心头种种思绪,顶得他哪儿哪儿都不舒服,那裴度他也见过,不像是个恶鬼修罗,反而是个腼腆真诚的郎君。
那么能让二郎骇成这幅样子,只能是因为长公主了。
楚王这一身玄衣,都要将他的面色染黑了。
“王爷在看这荷包?”风尘仆仆的裴度解下了腰间的荷包,大大方方地递给他,“这方砚台是我,她说我不知变通,像块石头,那毛笔是、是我的心上人,她的名字取自《诗经》,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谢应祁捏着那荷包,在心底反驳裴度,管彤只是封号,她名凤昭,小字观音,原该是许配给他的。
只是他阿爷去世了,陛下也反悔了,他捧上淮南道也无法与慕凤昭一见,无人能替他做主,他才与慕凤昭,无缘无分的。
不然今日,展示这荷包的,该是他才对。
马车剧烈颠簸,将他从旧日思绪中拉扯出来。
同样一身玄衣的长公主,一阵风一样钻进车里。
她长发高高束起,玄衣前襟上金线勾勒出的凤凰有振翅欲飞之态,蹀躞带上只悬了枚绣着一簇垂丝海棠的天水碧色香囊。
“楚王,你为何这幅颓丧模样?”长公主方才跑得太快,颊边碎发凌乱,今日换她主动与楚王对视,长公主眼中没有探寻权衡,圆眼黝黑,将楚王细细打量一遍,凶残的狼都要变成纯良的鹿了,只差没近前嗅嗅气味了。
楚王取出小桌夹层中的杯盏,倒了酪浆递给长公主,反问她:“殿下呢?为何也不是很开心?”
手掌宽的荷叶盏,满满地盛着冰酪浆,长公主一气儿灌了半盏。
满面郁色却没有缓解半分,“一言难尽,不提也罢。”
长公主将剩下半盏喝尽,才觉得去了些暑热,叩叩车臂,朗声道:“去平康坊,胡玉楼!”
车外二郎小声嘟囔,“青天白日的,您也好歹注意些吧!”
长公主支着下巴,眼神明亮,“楚王在长安肯定是夜夜不安枕,我带楚王去见见世面。”
楚王的视线不住落在那海棠香囊上,梦呓一般,“这香囊是殿下自己绣的吗?”
管彤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绣香囊?谁?我吗?”
长公主摊开自己的手掌,“我这双手,描过眉,弹过琵琶,写过字,射过箭,但就是不曾动过针线。”
长公主十指纤长,回京后养白了一些,不曾留长甲,摊开掌心会有茧子,这个楚王知道。
楚王忍不住又问道:“从来不曾绣过?”
“不曾。”长公主不假思索,“幼时给兄长伴读,课业繁重,每日都温书到深夜,等长大些,有时间时,我都在射箭和打马球。”
攒马球比赛可不容易呢,哪有功夫刺绣。
楚王的神色有些微妙,所以他记了这么些年的砚台毛笔,是那裴郎君自己绣的?
楚王抑制不住地弯唇,这也很是长公主的作风。
张扬如火,恣肆如风,没什么能困得住她,也没什么能击垮她。
楚王又恢复了他温润如玉的表皮,“殿下如何得知我在这辆车里?”
连二郎都下车了,不应当被认出来才对。
长公主微微一笑,“这车壁一角,有朵牡丹,是我无聊时刻的,我方才正巧看到了那牡丹花。”
“殿下不是要进宫小住,怎么才过了一夜就——”
“今日命妇进宫拜见太后,我往殿中一站,他们再有一肚子话也不会同太后吐半个字,自然是等席面散了,我再回去,赶上宵禁即可。”
款冬姑姑的原话是,“殿下横眉冷对的,莫说舅母姨母,便是娘娘也要看您脸色,这还如何施恩惠下?”
“所以殿下便是因为这事一言难尽?”楚王出其不意地将话绕了回去。
“自然不是,我去见了皇嫂——”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长公主目光如炬,险些被楚王绕进去了。
“那楚王呢?你又做了什么把二郎吓成那样?”
楚王摊开折扇遮住了半张脸,仅剩美目流转。
“殿下不说,我亦不说。”他是不会同慕凤昭提起裴度的。
“那就说点儿能说的,你猜,齐家那呆瓜会不会尾随你去平康坊?”
她阿爷在世时,最恨官员狎妓,所以朝堂上下都极为收敛。
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到她阿兄这里也不曾改,官员们到平康坊都偷偷摸摸的,生怕被御史台参奏一本。
如今这现成一个靶子在前,那齐康还能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