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
在晨鼓敲响第二轮的时候,管彤公主悠悠转醒。
今日是大朝日,陛下要上朝议事,且腾不出功夫来见她,无需早早进宫面圣。
“无需大朝服,双髻便好,是时候唤起我阿兄对幼妹的一腔疼惜宠爱了。”
青蚨会意,不负管彤期望。
双髻上别着嵌宝金雀钿,红蓝二色宝石围成宝相花的形状绕着中心的小金雀,颈上的环金珠水晶项链是三年前新出的式样。
月白上杉并石榴色破间裙,石榴裙上的麒麟纹是太后从前描出来的花样子,她的衣衫上大部分都有这纹样,她阿兄的登基前是虎,登基后是龙。
如今那虎纹样传给了珣儿。
管彤揽镜自照,很是满意,“这便是忆往昔,你我曾是亲密无间嫡亲兄妹,毫无嫌隙。”
青蚨跟着笑,“主子不论到何时都是圣人的嫡亲兄妹”
等她换好衣衫,准备用膳时,她尊贵的客人楚王和她那不值钱的遗产二郎,一穿黑一穿白,黑白无常一样坐在她两侧。
神情是如出一辙的不可言说。
管彤挑了挑眉,有些意外这两人一同出现,吩咐膳娘道:“再端两碗汤饼来。”
长公主的膳食向来简单,偌大一个圆案,只摆了一碟金银夹花平截,一碟樱桃毕罗,还有她面前一碗汤饼。
她将平截往边上推了推,“你们二人怎么一道来了?”
还忧心忡忡的!
“凤凰阿姐,你知道你把楚大娘推下楼的事情传遍长安了吗?”
二郎绷着脸,竹筒倒豆子似地说个不停,“我今天早上正赶第一通晨鼓去吃胡大娘家的胡饼和二十四进馄饨,过路上朝的,还有挑担的货郎,都在讨论这事!”
话太难听了,他听一半急匆匆跑回来报信了。
“小王也是这般听说的,但是昨日离开时,那娘子分明好好地,才不过半日竟然传得沸沸扬扬,可见是有备而来。”
或许,从皇城城门开始,针对管彤公主的算计,就已经开始了。
那楚娘子,以身入局,准备以小博大。
管彤公主和二郎,一齐看向楚王。
“楚王消息还真是灵通。”长公主说。
“君寿兄竟然如此关心我们殿下,果然与传闻中的不同。”二郎说。
汤饼呈上来了,三人一人一只青瓷大碗,楚王搅着碗中的面兔子,镇定自若道:“我自有我的渠道,殿下可想好如何应对了?”
“对啊,凤凰阿姐,这事是借着你的风评打你一个措手不及,趁早想想如何应对才是,怎么还吃得下的?”
他可是放弃了钟爱的胡饼和馄饨飞奔回来的。
“些许小事,还不足以让我食不下咽,倒是楚家,该好好思考思考,仅凭一个楚妃,够不够格污蔑当朝长公主。”
她可算明白楚兰荪为何会容着自己的姐姐去接近圣人了,这楚家大娘的确没有能与二娘一争的脑子。
长公主进宫时,正好散朝,她在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朝廷大臣中逆流而上。
引得方才在朝上对长公主才被召回京城便出手伤人这事争执激烈的大臣们纷纷侧目。
长公主不带感情地回视,她凶名在外,做事从来随心所欲,被她看过的,都脚底生风走得飞快。
“青蚨,走得最快的那几个,记住样貌,查查去。”
绯衣官袍,官位还不低呢,方才被她那么一看便匆匆移开视线,可见心虚。
没有证据的事,仅因留言便侧目,可见人品。
紫宸殿内,陛下已经换了常服,朱樱色圆领袍,眉眼之间同长公主有五分相似,这幅面相在长公主脸上,是锋利英气的,在陛下脸上,倒是柔和些,显得儒雅俊逸。
经三省核定的奏章叠在御案上,大半都在弹劾长公主,看得陛下无名火起。
陛下翻过三本的时候,长公主求见。
分别三载,兄妹头次见面,陛下面色不善居上位,长公主低眉顺眼在下首。
陛下沉着脸喝退所有宫人,“你们都下去!”
等宫人们退下去关好了殿门,管彤公主抬起头来,随意地坐禅椅上,真心赞道:“三年未见,阿兄更有帝王威仪了。”
圣人一改方才的怒容,快步走下来,端着管彤的胳膊将人从禅椅上捧起来,上上下下端详许久,“瘦了,也黑了,鄯州三年,阿音吃苦了。”
管彤没好气,拍开兄长的手,“不是您贬我去的吗?今日这般,又是哪门子情怀?”
“当日那般情形,文武百官半数都在麟德殿,我倒是想从轻发落,你梗着脖子不肯低头,我训一句你顶一句,我能如何?”
那时需要管彤去做这件事,原想着罚去道观静静心,过两个月再接回来就是了,谁知都商量好的事,她都能做得这样绝。
“我是为了谁?”管彤又坐回去,没骨头一样,“若不是拿我杀鸡儆猴,您这位置,如今能坐得这般稳当吗?”
只有护得跟眼珠子一样的人犯错也不轻纵,众人才会忌惮,才能令行禁止。
彼时她是最合适替陛下立威的那个人,兄妹两个联手做局,连太后都被糊弄过去,太后至今还以为兄妹阋墙,三年都深怨陛下。
“结果呢,我三年受过,回来又是好大一顶帽子兜头扣上。”管彤直视兄长,不依不饶,“兄长若是喜欢她,纳进宫里就是了,姐妹共侍一夫,前朝并非没有过,何必来这一出?”
“三年前为你的楚妃,管彤公主的声明便去了一半,如今,还要为楚家的娘子去另一半吗?”
陛下坐小几另一头,“我自是知道你不会推她,阿音要对付一个人,最不济也会抽鞭子,哪会直接上手。”
而且阿音从不打小娘子,三年前是为了他,才对淑妃动了手。
手下分寸好,阿音那头还没到鄯州呢,淑妃脸上的伤都快好了。
“楚家,出一妃位已经足够了,不会再出第二个。”
管彤一颗金杏扣他嘴上,“你不纳她又何苦招惹她?若无陛下种种纵容,她怎会领人上花萼相辉楼,还构陷公主?”
这分明是有恃无恐才做得出来。
陛下咬了一口杏,“从前想过,孀居如何?既是你情我愿,封个婕妤养在宫里也无不可,可她自作聪明算计你,这便不行。”
“别!”管彤打断他,“可莫拿我做借口,四境君主,总借幼妹的名,你不也不怕被人笑话,我再不替你担。”
管彤倒不意外她兄长这顺水推舟的做法,但不赞同,“与你而言,这都是小事,可于她而言,是顶天的大事。”
“天下谁人都能存一段风月心思,唯你不行。若你从来不曾给过她什么,从根上掐断了她的念想,又怎会有这一出。”
管彤站起来,啃一半的杏子扔在几上,“你也有妹妹,未来也会有女儿,你也希望我们,只是某些郎君嘴里的你情我愿吗?”
“怎么会!有朕在,谁都莫想委屈你!你在瞎想什么!”
“因为天下无人越过你去,所以你不予楚家大娘名分也活该无人为她出头,是吗?陛下是天下之主,就不怕上行下效吗?”
这一刻,管彤面无表情的样子,像极了早已驾崩的阿翁。
陛下反驳不了半分,还是试图道:“你倒是肯为她出头。”
“不是为她,是为你啊我的阿兄!”管彤已经行至门前了,又停下,“为兄为父,兄长都无可挑剔,可你是大渝主君,私德不容有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