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鄯州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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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淳于将军武人心思,按他心目中接风洗尘的最高规制,简单粗暴地令将士搬上了十头羊来。

    被剃毛掏腹的整羊,一只只搁在木案上供人挑选,一众军士走来走去,热火朝天地准备烹羊吃。

    有军衔的将军们都来往自己相中的部位扎布条。

    帅帐前头乌泱泱挤满了人,淳于将军顾念着太子殿下同楚王两尊大佛,吼一嗓子:“只有五只能整烤!小兔崽子们别系错了布!”

    但没一会儿,赤条条的羊还是被扎满了布条,五彩斑斓地像重新长了毛。

    这场面,楚王没在东南驻军营里见过,不由得多看了会儿。

    淳于将军晓得这锦绣乡里的贵人大抵不会这么着吃,也怕这长安来的贵客拘谨,远远地招呼他,“楚王,让你也尝尝咱们鄯州上好的羊!”

    又扭头朝着远处大帐喊:“殿下!您尽早带着太子殿下出来,晚了挑不上好肉了!”

    楚王心道,这太子殿下恐怕暂且出不来了。

    在回营的路上,小太子叽叽喳喳像个爬上梢头的雀儿,恨不得把这三年的事都同嫡亲姑母说道说道,满车里都是他的声音。

    微风时不时掀起帘,鄯州难得柔婉的光随着风挤进马车里,拢在粉妆玉砌的小太子身上,照得他整个人都暖绒绒的。

    暖绒绒的太子殿下扯开圆领袍的领子,胸口的玉佩连着坠珠叮叮当当,“姑母,您就随我,随孤回去吧,不光是我,连您鹿鸣坊里的郎君们都望眼欲穿了。”

    太子殿下,当着楚王的面,坐实了他姑母在坊市外宅里蓄养面首的事。

    这也是当初御史台参奏长公主,致她被贬的罪名之一。

    长公主那温婉和煦的笑好像焊在脸上了,太子殿下被姑母笑得背后发毛,不敢再说一个字。

    楚王已经将陛下的手书送上了,他此行的目的已经完成了一半,更不会为此事多嘴,三人这样一路诡异地沉默着回了营地。

    长公主慢条斯理地吃喝茶吃点心,她每抬一下手,小太子都下意识地想捂脸,挡到一半,又尴尬地放下。

    钝刀割肉,不外如是。

    直到赤芾车停住,三人先后下马车去,长公主眼皮一抬,太子殿下便乖乖地跟在长公主身后,随她进帐去了。

    楚王没听见太子殿下喊痛,想来是没挨打。

    公主帐里的人也听见淳于将军那中气十足一声吼了,伏在书案前的太子殿下握着毛笔满眼渴求,“姑母,珣儿是想您想得口不择言,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长公主已经打定主意要给太子换个太傅了。

    “想我?”长公主踱步到太子身后,“霜蝉,你可还记得咱们出城那日,太子殿下一气儿吃了几块胡饼吗?”

    一旁侍候太子笔墨,阔袖绿衫的侍女抿唇轻笑。

    “本宫可记着呢,咱们太子,借着送姑母出宫的名头,吃了五块胡饼。油汪汪的小脸儿在灞桥边上亮得跟镜子似的。”

    从灞桥边扽下来的柳枝也沾着油花,废了她好好一身花罗裙。

    太子殿下下意识挺直了腰背,“说吧说吧,姑母若是愿意同我回去,这事儿让姑母笑一辈子都成。”

    “这么能屈能伸,看来那楚妃的确很是受宠。”

    长公主脱了鞋,在毡毯上坐下,将那封盖了圣人私印的信拆开来,一目十行地看完。

    太子殿下咬着笔头不错眼地盯着长公主看信。

    长公主顺手将信纸扔在一旁,不紧不慢地剥葡萄,“当初你阿爷冲冠一怒为红颜,连阿娘和妹妹都不顾了,执意贬我来此,如今一封信就想要我回去?”

    太后健在,长公主便有恃无恐,她封号镇国管彤公主,是先帝拟的,若非谋逆大罪,她那圣人阿兄顶到天也只能罚她这三年。

    “欸!”太子殿下一个字拐出三道弯,“姑母,珣儿还没当上圣人呢,你稍微收敛一些,顺着我阿爷的意思先下两级台阶,等珣儿登基了,你再想怎么造作。”

    长公主不吃这空口画的胡饼,原话堵回去,“好珣儿,他年若是你姑母登位了,也随你造作!”

    太子殿下眼睛亮了,又黯淡下去。

    “姑母,回去吧,楚家已然做大,楚妃一己之力将楚家都带起来了,在长安跋扈得很,咱们唯有抱团取暖。”

    若非母后有他而楚妃无所出,只怕东宫和立政殿都要换主人了,哪里还能提什么称帝登位的话。

    太子殿下自觉这三年来的也算感受世态了,但他受了委屈,既没有寻阿爷做主,也没有同阿娘阿婆诉苦,而是无比怀念带他打马长安街巷的姑母,和龙驭宾天的阿翁。

    小孩子的眼睛和心一样亮,知道谁能护住他。

    管彤公主捏捏他的脸,“行!看在咱们珣儿的份上,姑母回长安出气去!”

    太子殿下搁下笔就要来抱他的亲亲姑母,被亲亲姑母一指头戳脑门上。

    离开长安三年,连小河沟里的虾都敢跋扈了,珣儿这么个散漫的性子都颓丧至此,她阿嫂的日子估计也不会太好过。

    那太子殿下,可不能再做出这幅彩衣娱亲的蠢样子了,长公主撂下一句:“默够半部论语,准你去吃饭。”

    径自穿鞋出去了。

    霜蝉姐姐被留下当监工看着他,太子殿下端正默写,小动作也不敢有,他曾经看过惟长公主命是从的霜蝉姐姐徒手劈裂了太液池旁的石桌。

    帐前空地已成合围之势,篝火生起,五羊上架,楚王被奉到上坐,肉还未熟,案前已经摆个满当,同心生结脯,是蓝副将的夫人晾的,只在打猎的时候抠抠搜索的拿出两三条来当彩头;浑羊殁忽,淳于将军的最爱,羊腹塞鹅,鹅腹填糯米,淳于将军一层层吃下去,一顿能吃半只羊,今日大方,半只羊都赠给楚王了。

    连待客的器具都是淳于将军封将军时御赐的,一眼看过去,光华璀璨,楚王肤白,如魏晋名士,自带风流,在这一片金灿灿中间,也没流于俗气,反而更见风姿特秀。

    长公主站在帐前久未上前,远远站着心里泛酸,她初到鄯州的时候,可全没这般礼遇,楚王凭什么?那张脸吗?还是那能领十万军的鱼符?

    那鱼符的确让人心动,她从前与楚王针锋相对,也确有这块鱼符的缘故。

    长公主再看向楚王,也热切了三分,甚至看淳于将军敬酒也没那么刺眼了。

    “本宫来西北营的时候,好像只吃到一碗鸭花汤饼,还是蓝副将顺手做的。”

    长公主在楚王身旁落座,一上坐便拔了蹀躞带上的匕首,慢条斯理地片楚王盘中的肉,片满一盘后淋了胡椒杏酱后递给他,“楚王舟车劳顿辛苦了,这盘肉给楚王压惊。”

    蓝副将赶着为公主说好话,“这酱还是殿下自己制的呢,选的全是最时兴最新鲜的大杏,再好吃不过了。”

    在京中,过厅羊都是酒过三巡才上的大菜,楚王没想到鄯州这边,甫一开席便是这一道,变蒸为烤也算特色,楚王笑纳了。

    被这一盘子肉堵了嘴,将士们赏器乐饮酒时,楚王在吃肉;酒过半酣,将军们围在篝火边跳胡旋唱西北调子时,楚王在吃肉。

    下半席,太子殿下终于默完论语,上桌吃饭了,楚王还在吃肉。

    长公主与他临案而坐,见他那盘子肉吃到一半便再给他削一盘,自己坐在一旁喝酒,倒也没人拉她下场跳舞去。

    直到太子殿下也捧着盘子要肉,楚王才逃过一劫。

    同长安宵禁不同,鄯州的西北营守着国界河,枕戈待旦是常事,这一顿接风宴吃到子时,将士们才带着满身肉香三三两两回营睡去。

    楚王自觉已经把这半生的肉都在今晚吃尽了,人前纸扇轻摇,风度翩翩。

    人后单手扶腰,老年踱步。

    西北的夜比长安的深,也比淮南的重。

    天幕疏星大如斗,夜幕下的鄯州褪去了白日里精心布置的伪装,野风一阵急过一阵,显出些西北特有的强悍来。

    鄯州夏夜里也无蝉鸣,楚王沿着营阵慢悠悠地走,倒是听见了几声兽鸣。

    篝火渐熄,喧嚣散去,在深黑夜色里楚王却看清楚了,稚水河岸的无字界碑旁边,月光朦胧地勾勒出一段身影。

    那一片孤寂中,站着一个管彤长公主。

    她斜靠界碑,拎着半壶酒,似在赏月。

    楚王这才有所感,鄯州营里好箭术的大力士,原来是这样单薄的一位小娘子。

    楚王耳尖,哪怕二人有段距离,也能隐隐约约听见她的声音。

    “老头儿,蜀地新供上来的剑南烧春,珣儿偷偷给我带来的,早先便说让你尝尝我蜀地美酒的,今日补上。”

    酒坛开封,香飘十里,楚王在这强烈的酒香气里恍然,管彤长公主的封地,正是蜀地。

    世祖爷曾经的封地,先帝越过一众皇子赏给了管彤公主,小公主的荣宠,可见一斑。

    “阿兄请了楚王来接我回京,不知你想不想回去,不然让楚王将你搬回去,会会长安故友。”

    管彤喝一口,往界碑底下倒一口,好似二人对饮。

    她又自顾自地做了回答,“还是算了,面目全非的长安与故人只怕也无颜见你,何必徒增感伤。”

    埋在界碑底下这个肯定不会介意,长安里的怕是要夜夜噩梦,不得安枕了。

    长公主一口气喝了半坛,剩半坛随意搁在地上,好似会有人拎剩下半坛与她共饮一般。

    “老头儿你放心吧,一切有我呢,你原来不也说过吗,我是大渝福星,天佑吉庆。你想护住的人,你想守住的地方,我替你担了。”

    最后一句,说得极轻,引得楚王向前走了两步。

    他脚下的轻微响声惊动了长公主。

    “谁!”酣酒醉态如潮水退去,长公主眉宇间的凌厉一闪而过,六角风灯被当暗器掷了出去。

    楚王无甚风仪地抱头蹲下,堪堪避过灯笼攻击。

    楚王目光落在灯笼上,对长公主的实力又重新估量,六角风灯何其重,长公主却能如此轻松甩出来,看来鄯州三载,并未虚度。

    “原来是楚王,今夜这席可吃好了?”

    管彤公主又懒懒倚回去,似笑非笑。

    楚王捡起未灭的风灯,这才看清楚风灯里头并未用蜡,而是固定了颗碗大的夜明珠,他将那灯笼搁在公主脚边。

    “公主方才好像在和什么人说话,是这块界碑吗?”

    他学着长公主的模样也靠上去,自怀里摸出个六角玲珑的漆盒,漆盒打开,是一盒子樱桃。

    “太子殿下一路上一直在说,他的姑母喜欢随身带些吃食。”

    想事情的时候吃,无聊时也吃,夏日时果香,冬日里奶香。

    今日一见,太子殿下口中娇气贪吃的姑母,身上只有鄯州城的山水气,现下,还并一味剑南烧春的酒香。

    “这界碑底下是一具衣冠冢,葬的是西北三镇节度使戚长忧。”长公主神色正经了许多,“楚王好奇心还真是重。”

    许是夜色惑人心智,许是界碑上故人血迹未干,长公主难得动了一丝恻隐之心。

    “楚王到京城有月余了吧,圣人可有放归之意?”

    他们两个都很清楚,圣人没有这个意思。不然偌大个朝堂,人才济济,怎么会派他来西北。

    “本宫倒可为楚王指条明路。”

    楚王倾身,做洗耳恭听状。

    长公主提起灯杆,轻佻地挑起楚王的下巴,“你使出浑身解数求嫁鹿鸣坊,本宫不光保你,还保你楚地无虞。”

    鹿鸣坊,是管彤公主的及笄礼,传说中她蓄养的面首都安置在里头。

    楚王长睫微颤,侧脸去贴长公主冰凉的手,显出无限顺从之意,温柔道:“若殿下愿为小王遣散后宅,小王必定沐浴待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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