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胡同的墙四面八方尽是灰色,窗户小且紧闭,宁峪和戴安就在这无人无车的隐秘路口,对视、对峙。
“方格恩。”
宁峪终于叫出了这个名字,淡漠,无谓:
“都知道我爱帮助女孩,但不代表我不挑。人心不足蛇吞象,出差受伤的赔偿你应该去对接顺时的行政。至于之前的事……”
宁峪沉吟了两秒,戴安也捕捉到了这关键的停顿。
“我已经展现过充分的慷慨了。”
宁峪微微弯腰,向戴安凑近了一分,声线沉稳干净,听来却像魔鬼无耻的嘲弄:
“你要清楚,那五万只是怜悯、施舍。再得寸进尺,我的律师保证送你进去,别当法盲。”
五万。
方格恩的手机里有一条出国前收到的信息,银行发来的,五万元已到账,时间就在两个人喝酒消失的年会后不久。由于没有网银密码,戴安查不到这笔钱的来源,现在终于对上了。
发生了什么会让一个公司的年轻副董突然向普通女职员“施舍”五万呢?
看到戴安那双故作无辜的眼睛终于显出些冷意,宁峪满意的直起腰,恢复了无所谓的轻松语气:
“挪威的事故你很幸运。接下来的路好好选,辜负了运气,运气就不会再来了。”
还用再说什么呢?宁峪的这番变相坦白让戴安拼好了这个故事:
酒后乱性、意外怀孕,男人撒钱之后心有不爽,趁着女人出差的机会在网上找人给点教训。戴安甚至能想象到宁峪窝在电脑前,跟那个抢包的窝囊老外打字沟通时的混蛋笑容。
戴安额头的血管跳的有点发胀,在心里接受了宁峪不自觉中下的这封战书。
既然选择了做渣子,就应该被踩在土里。
宁峪回身要上车,戴安张口,算是最终确认:
“小宁总,挪威的医院跟集团沟通过了吧,我脑损伤了,有些事想不起来。”
这是戴安专门安排的细节。功课再充足,戴安也不可能严丝合缝的嵌入方格恩的生活,伤了大脑是个不错的借口。当然也不能忘记得太多,糊里糊涂,最合理。
“咱们两个……之前……我是说年会的那个晚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宁峪显然有些没想到戴安会提出这个问题,也显然不相信什么脑损伤的鬼话,像看个笑话似的侧头望了她两秒,开门上车。
黑色的车体如同疾驰的兽,从戴安面前擦过,扬长而去。
戴安想起了网络上的热梗,喃喃调侃:
“很好,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北方的冬天还保持着戴安记忆中的那种冷,干燥的、萧索的,她却很喜欢。戴安看着宁峪的车远去的方向,甚至觉得身体有些微微发热。她有点兴奋了。
跟所有的古都一样,北京这座城市也是随处可见的新旧交替,即便是布满了高端写字楼的商业区,在深处依然能找到八九十年代的低矮楼房。身躯破旧但地段昂贵,只能尴尬的夹在繁华之间。
见过宁峪之后,戴安就来到了这样一处几乎没有院子的老小区。
关于回国后的第一件事,戴安做过抉择。“见宁峪”是实务、是理性下的首选,“回方格恩家”则代表着见蔡海萍,见妈妈。
戴安选择了前者,但后者她无法逃避。
方家不是北京人,二十年前,戴安她们生活在北方某个三线小城。蔡海萍把戴安送人后,又断断续续跟过几个男人,最终遇到了跟工友去外地旅游的罗洪山,这才嫁了他,带着方格恩来了北京。
所以这个地方对戴安来说,没有任何童年回忆可言。她穿过七零八落的共享单车、老头老太太们收集的纸壳废瓶子堆、陈旧的老年三轮助力车,站到了单元门前。
“今天不堵呀?”
中年妇女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戴安转头,蔡海萍拉着带轮的购物袋朝她走来。
起初,戴安是不敢认的。她想着这人可能是同楼的邻居无聊的搭话,可是随着蔡海萍的走近,她只能承认这就是妈妈。
方格恩手机里的合影修图过度,眼前的女人脱离了美颜滤镜,憔悴又干瘪,纹过的眼睛和眉毛颜色散了,有些不合理的蓝黑,一头羊毛卷在脑后挽了个髻,发梢由于染色剂褪去而发黄。唯一符合戴安记忆的,就是她穿了件暗花的羽绒服。戴安记得,她小时候妈妈的衣服都是各色的碎花,自己和妹妹都喜欢极了。
方戴安、方格恩,这两个来自戴安娜和梅格瑞恩的名字是蔡海萍起的,能看出她年轻时就揣着一颗炽热的爱美之心。当年蔡海萍也确实是县城里出了名的漂亮,家里人对她的彩礼和未来婆家都寄予厚望。但蔡海萍偏偏爱上了戴安的爸爸,一个跑运输的司机,没人帮衬的孤儿。于是熟悉的剧情上演,美少女跟着爱人私奔,也就跟家里断了关系。后来丈夫去世,命运辗转,美人终究被磋磨得陈旧黯淡。
在美国戴安是有养母的,但paul的这位妻子没有生过孩子,也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母亲,每年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在全球各地度假,幽会各种年纪各种肤色的男人,对paul收养的所有子女都视若空气。她像很多上东区贵妇一样,永远晒得黝黑、热衷医美、油光水滑。这样的女人很酷,可惜跟戴安没什么关系。
她终归是没有妈妈。
思绪纷飞了没几秒钟,猝不及防的,蔡海萍已经来到了戴安面前。戴安不自主的屏住呼吸,这种所谓紧张的感觉她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下车前,她特意脱下了方格恩风格的软塌棉服,换上了剪裁硬挺的大衣,想着能与方格恩稍稍有所不同,期待着蔡海萍的反应。
用血肉生出了她们,用乳汁哺育了她们,在无数个日日夜夜亲过抱过她们,能看出来自己是双胞胎里的另一个吗?
“想什么呢?”蔡海萍站在单元门口,回头瞥着戴安。
“走啊!”
说罢,蔡海萍兀自拖着拉杆购物袋就进了楼。
与其失望,不如说戴安设想过了一些可能,如今得到了一种结果,倒也不出所料。
戴安跟着蔡海萍踏着破落的楼梯逐级而上,蔡海萍唠唠叨叨,戴安却在看她脑后围巾上细密的毛球。
“首都机场回来的吧?这么快,不会坐的机场线倒地铁吧?我就说你永远不懂节省,要是换一趟公交起码能少二十呢!”
“这回你那医药费,顺时到底是直接给的还是之后报销啊?我听着他们电话里那意思可没安什么好心。我可告诉你啊方格恩,要是不全给你报了,必须跟他们闹!”
“给你爸和罗旭买东西了吧?亲戚朋友邻居们都知道你去欧洲了,爷儿俩得有点能跟人说道的。哦对了还有佳佳,我微信里不跟你说了吗,罗旭新交的女朋友,你出差之后住进咱家来了,你怎么也得给她带瓶擦脸油什么的吧。”
因为看过方格恩的微信,戴安对蔡海萍如今对妹妹的态度有所准备,可她还是没想到,明明自己的头上还贴着纱布,明明已经爬了三层楼,居然一句“恢复得怎么样”都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