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知转入此中来6
“请娘子细讲。”
“先生不曾浸淫其中,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这不是三言两语、如这算盘口诀就能轻易解决。”
她脑袋发涨地再叹口气。
“嗯,古时大禹治水,采取的是什么法子?”
“……堵不如疏?”他眼一亮,凝望着她,“查账不如……从头修订做账之律法。”
她除了点头赞许,找不出任何的感叹语句来。
这着实深不可测、深沉敏锐的先生,她再不敢同他斗什么心眼了。
“只是这乃是长远的法子,远水解不了近渴。”他沉思地低首,望着这纸笺上简练的文字与从不曾见过的数字,也苦笑了声。
“便是要我只讲查账之法,先生也该事先告诉我一声,好容我整理整理思路呀。这样猛不丁地被先生赶鸭子上架,我脑袋懵得很,哪里还能说出什么一二三来?”
“是秉钧心急了。”他给她倒杯茶,算是赔罪。
“户部那样的乱账,任谁也急。”
她领了他的好意,举杯喝一口,沉吟着道:“我先试着把查账要点列一列,看看能不能先吃口热豆腐。”
“那我帮娘子写下来,辛苦娘子!”他凤眸顿时灿若星辰。
“哎呀……”她啪地拿手盖住了眼。
实在是,她就算是颜控,也不乐意时刻被控着不能自主思考,一切顺着他的想法走啊。
明明刚刚她还心里堵得很,被赶鸭子上架弄得气不顺,怎么他三言两语,她就又心软迷糊了呢?
“先生,您还是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吧!”她喃喃地叹一声,“我想静静。”
想静静,可惜静静不会在。
她几乎抓掉了一把好不容易长得长长的头发,熬了一夜,才把针对军政粮草调拨的账目核查要点,按着由重到轻的顺序给罗列了出来。
没做任何复习,还要理直气壮参加裸考,成绩不能仅仅及格,而要优秀——这种拧巴感受,陶三春已经很久很久没体验过了。
感谢周先生的八辈祖宗,她终于又重温了考试不是看不清题目、就是永远写不出写不明白答案的噩梦。
“周先生,你这三石的白米太难赚了。”
她第一百次地后悔,悔不当初。
“要不我给娘子按年发?”
她切一声,埋首看他给抄录的核账要点,妄想找出点错误,也好给自己挽尊。
这一笔实在是可以换饭吃换钱花的好字哟,她为啥就是练不出来呢?
“无他,唯手熟尔。”他很矜持地笑。
她更不想理他了。
将寻不出一点点错的纸笺递回去,她站起来晃晃咯吱作响的颈子,长长舒一口气。
“如何?”
“可以交出去了。”她总算是比较满意地完成了一门迫在眉睫的裸考,可以松口气了。
“娘子先歇歇,修订账目之法,不急。”
她蓦地瞪大眼,不敢置信。
修……修什么!
“娘子不是说,先将理账核账的法子整理了先用着。”他温文尔雅一笑,“等娘子想好了,咱们再说这重新修订天下账目的律法么。”
他哪里是温文尔雅地朝着她笑?
分明是饕餮张开了贪婪的血盆大口,不将她生吞活剥了不解气是吧?
“先生,我可没答应!”
“咦,娘子明明没拒绝啊。”
他再次很熟练地祭出来自陶旦旦的无赖大法,双手一摊。
“娘子当初还劝慰我,先吃口热豆腐,其他,容娘子好好想想再做。”
……不,她不是这个意思,她没说过这样的话!
可是她的脑子自然也生不出金鱼,她说过的话她自然还历历在目,只是这话语前后顺序一改,不是她的意思也变成了她的意思。
这先生不但阴险,还很狡诈。
她脑袋晕乎乎的,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娘子对我朝如此呕心沥血披肝沥胆,可得一枚青云令啦!”
这阴险狡诈的先生,犹在慨叹着与她高帽一顶顶地戴,只恐不能将她死死压在五指山下动弹不得。
“先生可别这么捧我,我可不敢。”
她终究忍不住好奇,问道:“什么青云令?”
“凡与我朝有大功、利国利民者,可得青云令。”
他凤眸微转,颔首解颐。
“得此令牌,可见官不跪,非叛国谋反重罪,皆可恕九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
“免死金牌?丹书铁券?!”她眼睛一亮。
他认真点头。
哦哇……
她不禁啧啧两声。
“娘子可想赚得一枚?”
他慢慢撒出诱饵。
“有了青云令,娘子以后就可以在京师横着走,再不用担忧恶吏小人加害,不用对人弯腰屈膝,可挺直胸膛堂堂正正走在任何的路上。”
这诱惑不可谓不大。
这简直是来自魔鬼的诱惑。
她的眼睛都快听直了。
心儿砰砰跳。
赤子热血即将沸腾。
“娘子?”
“……呃,三春哪里有那么大的福份,能立得那般天大的功劳?”
只要一想想那诱惑前头的定语:与国有大功,利国利民者。
她立刻偃旗息鼓。
盘账之法她写了,算盘口诀她教了。
重新修订天下现行账目?
她可没这么大的金刚钻。
她闭上眼睛,再不肯看这笑里藏刀的先生。
拒绝诱惑,从现在此时此刻,做起。
陶三春为了早日摆脱被颜控,连续几日埋首账册,她八岁的孩儿不开心了。
他每日里有人陪着骑马荡秋千,玩得不亦乐乎。
只以前随时回头,他都可以找到妈妈啊。
这回呢,晚上他等到睡着,也不见妈妈回来陪,早上睁开眼,也不见妈妈叫起床……不生气才怪。
遂闹着要回家。
闹到最后,元寿匆匆来府陪他玩,但想要妈妈关注关心的孩子,是别人怎样哄劝也不听的。
马不想骑了,秋千不想打了,偌大的襄王府里也没兴趣探险逛了,就是要回家,回家!
最后还是闹到了先生书房,从窗口蹬着小凳子找到了自己妈妈,这才不吭声了。
“妈妈好忙啊。”
元哥儿静静地趴着窗子,小小声地同他元寿哥说:“原来妈妈认真起来是这样子的啊。”
他都站了好一会儿了,除了开始妈妈同他笑着招了招手,到现在再不理他。
“咱们先走吧。”
他元寿哥也小小声地同他说:“别打扰娘子和先生啦,等他们忙完了再来。”
“可是我已经三天没见到妈妈了啊。”
他还是舍不得走,小胖手紧紧扒着窗子,小小声地喊先生。
“先生,还要多久你才能把妈妈还我啊?”
“元哥儿妈妈太能干,先生不想还了怎么办?”
先生笑着掀眉,提笔蘸墨三两笔,空白纸笺上出现一个女子小像。
吹了吹墨,他悄悄从窗子里递出来,“先让你妈妈的画像陪你行不行?”
“哎呀,画得真像!”
元哥儿捧着小像,美滋滋地瞅一眼埋头翻账册的妈妈,再瞅一眼纸笺上很是神似的画像,立刻满足地跳下凳子,哒哒哒地跑了。
先生望一眼还眼巴巴看着他的元寿,轻笑一声,再飞快地画了一张递出去,果然见这孩子也美滋滋地捧着画像哒哒哒地跑掉了。
真是孩子啊!
他再侧首望望埋头书案一边复核账簿页子、一边将算盘拨得叮叮作响的女子,忍不住轻笑出声。
“先生,让元寿脱课陪着元哥儿玩,不会挨说么?”
陶三春暂停下打算盘,喝口热水,忍不住抱怨一声:“就不能多放点糖吗,一点也不甜。”
天知道她连着翻三天账册,翻得都反胃了。
“不会,不能。”他提笔在册子上写写画画,头也不抬。
“为啥?”她搬出她儿的口头禅。
“我是元寿先生,想给他放假就放假。”他同样喝口养胃的热水,笑道:“现在娘子该了解当初我一直喝粥喝面汤是什么滋味了吧。”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先生。”
她继续将两个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待一本册子翻完了,将得数报出来,她才慢悠悠地闲拨着算珠子歇息片刻。
“陶三春这么起五更熬三更的,难道还不配喝一杯带糖的热水吗?”
“王致用昨日不是说了么,娘子你如今有些脾虚,需要养养。”
他写完了她报出来的数目,伸手拿过她面前的账簿,对着数目翻开核对,一边淡淡道:“不要以为王致用不收你诊费,你就可以不遵他的医嘱。”
“王大夫不是军医么。”
她抠抠下巴,有些垂头丧气地。
“一杯糖水,也不算是妨碍养身的东西吧?又不是什么人参鹿茸灵芝草,我是脾虚而已,不是虚不受补。”
“要不是因为我,王致用可不仅仅是军医。”他不理会她的抱怨,只回答她真正感兴趣的。
“那王大夫从前是在哪里高就的?”她果然起了兴致。
“太医院啊,他家世代行医,京中最有名的百草谭就是他家的百年老药铺。”
“百草谭?!”
她震惊不已,啧啧有声,而后再拿手指抠抠下巴,纳闷道:“百草谭不是谭家的吗,怎么王大夫却姓王不姓谭呢?”
“因为王大夫是谭家的上门女婿啊,谭家现如今的当家人就是他的夫人啊。”他理所当然地回道。
“……哇哦。”
她嘟起嘴巴,最后夸张地咧开一个惊讶的叹词,脑中猛地浮现刘嫂子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儿,愣是没敢吹声响亮的口哨出来。
他似笑非笑地瞅她一眼,卷舌头吹了一记又响又悠长的口哨。
她……
好吧,她只能朝着光可鉴人的银算盘翻个白眼,扯过一本账册,开始继续噼里啪啦。
这个美人儿先生啊,实在是,实在是很懂得如何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