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知转入此中来1
八月初九,秋高气爽,休沐日,卯时初刻。
陶三春一下马车,韩旭山就迎了上来。
“娘子,大人在户部正堂等您,冒昧请了您来,还请勿怪。”
末了他眼巴巴地又加上一句,“那个算盘可带着?”
陶三春点点头,将拎着的包袱给他看。
“周先生短笺上只说要我带这个赶紧过来,不知到底何事?”
韩旭山一边领她往里去,一边把情况大致告诉她。
昨日辰时,他们大人来户部查西北军政司上半年支出亏空,七个军政司账房好手连夜查账至今,竟未查出任何问题。
主管军政司钱粮调拨的户部侍郎董敏,从昨日一直和他们大人在户部衙门大堂对坐至今。
其今晨言道:午时前若再不给出一个无故查账的正当理由,有关军政司无理欺压户部一事,他必将执本上奏。
陶三春微顿了下,攥紧包袱,并不言语,只安静地跟着往里走。
不过片刻,黑沉沉的户部正堂,便在她眼前。
大堂之上,周秉钧与一四十许大人左右对坐,一个面色和煦,一个脸沉似水。
自山庄一别,一月未见,周先生看着气色好了不少,以往凹陷的双颊略略有了些肉。
虽一夜未眠,但精神尚可,见她进来,他颔首低眉一笑,一双凤眸灿若瀚海。
未等他说话,那位大人冷冷一哼,表情鄙夷。
“殿下让韩将军亲自迎进我户部大门的,竟是一妇人么。让个五谷不分二门不出的妇人来查我户部大账,襄王殿下可是玩笑?”
陶三春微微福身一礼,眉眼坦荡,仿若未闻。
周先生也不理会这话,只不紧不慢地对着她道:“慢待了,娘子海涵,麻烦娘子去计库小厅帮着瞧一瞧。”
言罢,示意韩旭山带她进内厅。
那人啪地一拍案几,恼羞成怒,“王爷,您将我户部当做茶馆酒楼还是红——”
一双凤眸眼神冰凉盯住他。
他心一缩,不敢再放肆,却还是忍不住嗤地一笑。
“女人如何可进户部?殿下还请勿开玩笑。国之重地,我郑敏既当值于此,便——”
“女子如何?我朝如今提倡女子读书博学,学识出众者与男儿一样可赚得俸禄。”
周秉钧收回视线,站起来,谦和地朝着静立不语的陶三春拱了拱手。
“户部衙门,寻常女子或不可进,但这位娘子乃是圣上钦点的东宫教谕,太子关心国事,他的教谕先生何处不得去?”
郑敏猛地望向眼前这着实普通的妇人。
三十许的年纪,一身普通蓝布衣裙,圆脸杏目,头发上仅用一枚银簪束着盘髻,耳上竟连个耳洞也无。
见了他们这些官爷神色不显卑弱,倒也沉稳。
但论穿衣打扮,从哪里看也不过是市井人家随处可见的普通妇人罢了,襄王金口一开,竟随随便便将这普通的妇人,就说成是当今万岁钦点的太子教谕了?
他面上不显,心里却是冷冷一呵。
朝中谁人不知,当今万岁除了明德皇后,何曾将其余女子看进眼里过?
“殿下,下官未曾听闻此事是其一。再者,请恕下官眼拙,着实看不出这位娘子有何德才超众之处。”
“既然你自己都说眼拙,如何能瞧得出?”
神色不动,周秉钧只朝着陶三春再拱一拱手,蔼声道:“辛苦娘子。”
陶三春心里惊涛骇浪并不比这户部的侍郎少,面上却处变不惊,垂首听着两人你来我往。
听见周先生如此说,便平声道了句大人客气,她挺直肩脊,随着韩旭山转内厅去了。
户部计库内厅,一派的热火朝天,六名账房打扮的男子正两人一处,一个捧着账本轻声读,一个抓着一把算筹排列飞快。
另有几名陪坐一旁闲闲看热闹的户部小吏,见她进来,俱是诧异地呆住了。
韩旭山将自己人的头领喊过来,低声问如今情况。
这人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将如今算到几月数据低声告诉两人。
敛眉静静听着,陶三春略想想,低声问几句话。
诧异看她一眼,头领却快速且简略地回答了她。
陶三春沉思片刻,再低声问了几句,又得到答案,心中大致有了底。
将手中包袱放到一个空的书案上,她对着韩旭山和头领低声,细细地要了一些军中账册。
头领看一眼韩旭山,韩旭山点头。
头领立刻很是麻利地去几人高的账簿堆里,仔细挑拣,不过一刻,便抱了十数本过来,并低声补充,其余娘子所要,待他去找。
点点头,陶三春将包袱打开,拿出两个十三档大算盘,便听一旁的某个小吏一声低低的嗤笑。
她没搭理,只安静坐下,将那十数本账簿先快速翻了一遍,心里更是大定。
把账簿按顺序排好,她左手翻开第一本,右手一抹算盘珠子,复位归原。
手指轻轻一拨,叮当一声珠子撞击的碎响,她再不理会其他,埋首开始盘账。
……只能说她是超前了数百年的行家里手,这些在韩旭山等人看来复杂无比的数字,到得她这里,真的只是小菜一碟。
等头领领着小吏抬了几大捧的账簿记录过来,她已经将先前的核算完毕,一张空白纸上写出只有她明白的奇诡符号,她正在试着画格子填数。
见新的账簿送到,她将毛笔放下,还是按自己想要的顺序将这些次序排好,再度开始噼里啪啦地拨打算盘。
算珠拨打声音清脆,账册一页页快速翻过,她利索干练的举止,渐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就连那三队账房也停下来看了她一眼,刚刚嗤笑的小吏更是面色阴沉。
时间飞快,她拨打算珠更快,不过两个时辰,她已将所需的所有东西核算完毕,填列格子上,再对比,写字,一张表填列得密密麻麻。
末了,看着自己的东西,她皱眉,还是不情愿将自己金贵的字这样大咧咧地显出来给人看。
韩旭山一直站在她一旁,见此情景,立刻想起他家大人提前的叮嘱,忙低声道:“娘子,可许某来给娘子打个下手?”
陶三春自然是欢迎啊,立刻痛快让位,自己站到书案侧边,让韩旭山坐下。
而后她低声说一句,韩旭山写一句,不过盏茶,已将一张表格上的东西列成竖行,由右往左,写满了整整两页纸。
韩旭山黑沉的脸色自她开始说的第一句始,就不再晴过。
等他写完,陶三春拿起来仔细看过,点点头。
迟疑了下,几乎附耳,她对着韩旭山简短几句。
韩旭山无声点头,对她拱拱手,深吸一口气,捏着自己写的那两张纸,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陶三春再想想,对着头领也低声几句。
刚刚见识过她的盘账手段,听了她的话,头领虽惊诧,却没有迟疑,对着她同样拱手一礼,快步到一旁,喊了手下六个账房,聚集一起低声吩咐。
众人毫不迟疑地无声领命,低声商量几句后,开始重新分配各自账册,按照陶三春所说,重新算了起来。
陶三春悄悄出口长气,低眉安静地收拾好了算盘,将刚刚验算的字纸细细撕碎了,当着户部小吏们的面,歉意一笑,正大光明地丢进茶壶里。
户部正堂和这计库所属的小厅相隔不远,她刚刚将茶壶摇晃了几下,便听茶盏破碎的声响传了过来。
小厅内的众人俱是手下动作一滞,屏息侧耳倾听。
但没等他们听出什么名堂,怒冲冲的脚步声已经跨进了这小厅。
“这位娘子何敢胡乱攀扯!”
若说刚刚还有些皮笑肉不笑模样的户部侍郎郑敏,如今是涨红着一张沉如冰水的脸,一手扯紧官袍下角,一手拳握,手背青筋突兀,大步冲过来。
若不是周秉钧比他还快了三分,斜跨一步将陶三春掩在了身后,他几乎要一拳砸到陶三春面上!
周秉钧往常和煦的神情也再不见,只冷冷地右胳膊一挥,将这不顾脸面的一拳一隔再用力一压。
郑敏脚下不稳,一个踉跄便狼狈地跪爬在了地上!
不过是一眨眼,等小厅中的众人反应过来,紧跟其后的韩旭山已一个箭步上前,铁手一抓一按,将郑敏牢牢地禁锢住,让他一动不能。
“襄王殿下!”他大喊。
“郑敏,你胆敢对殿下不敬至此,你活得不耐烦了!”
他大声,韩旭山比他声音更高上几分。
这禁军中的大统领、总教头阴狠一笑,手下用力,只听咔嚓一声,郑敏不由一声惨叫,头颈被狼狈地压俯地上,再说不出话来。
户部的小吏大惊失色,齐齐围过来。
但其他周秉钧带来的人,岂会让这些地头蛇仗势欺人?再身份是账房先生,也是军政司的账房先生,人人一身拿得出手的擒拿手艺还是有的。
只听哎呀哎哟几声惊叫,陶三春定神望过去,除了她身前的周先生,满厅子十几个人,竟无一个直着腰的。
她迟疑地侧身瞧瞧这又僵直了腰背的先生,张张唇角,却终究没有说话。
“娘子受惊了,是秉钧的不是。”
这先生也未回身,只淡淡地道了声歉,便将她的包袱拎在手中,示意她跟着,从这一团乱糟糟的厅子中,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这曾经的美人儿先生,又要开始对着她,攻心为上了么。